出了及第巷子,天氣越發陰沉了,孟舒志也不敢耽擱,便僱了馬車自己回到了東城區的孟府,西城區的巷子狹小仄憋,等到了東城區的道路,則漸漸寬闊了起來,
孟舒志付了銀子,從馬車上一躍而下,腳步輕快到了門口。兩尊石獅子發須可現,雕刻的十分精細,婆子們就在門口候着,都知道今個兒少爺來回來,此時見着孟舒志便敞開了角門,更有腿腳快的小丫頭知會裡面去了。
孟舒志身邊的小廝霈民早就回到了府中,故而一清早府中人就盼着孟少爺的回來,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入了石子,孟府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孟舒志揹着行醫的小箱,便到了書房,有一着褐色長衫男子正在臨窗的紅木雕花書案用心寫一張大字,男子同孟舒志有三分相像,夾雜着霜華的長髮束得整整齊齊,正是孟舒志的祖父孟憲潛。成爲帝師之人,才學上的成就且不提,爲人也是透徹豁達,孟舒志便是他自小教養的。
孟舒志手腳放輕了把小箱放在了另一邊的書案上,他一直揹着的藥箱是杜斐特地給孟舒志準備的,知道孟舒志所住的東城區和西城區有一段距離,特地讓他裝書用。
“不是去了沈家那位小公子那裡,怎的,他看診還送了你一個診箱?”孟憲潛寫完一張大字之後,用雨後睡蓮筆洗淨了淨筆尖,懸好了狼毫筆,對着孟舒志說道,“他的咳症越可好了?我記得前些日子的書局賽也沒有辦法參加。”
“今日裡去見了他,發現他的咳嗽已經好了。”孟舒志說道,剛剛在藥鋪之中,先是侃侃而談,之後見着了杜瑩然又有一絲窘迫,沒有仔細打量手中的藥箱,就着花梨木的紋理,雕刻一朵六瓣金梅,金梅的梅花蕊雕着小小的篆書的杜字。
“從哪裡來的藥箱?”孟憲潛也走到了孫兒的身邊,“這箱子似是有些來歷。”
孟舒志說道:“及第巷子新開了一家藥鋪,藥鋪的主人名諱上杜下斐,那藥鋪主人的女兒,杜家姑娘一手好醫術治了子豪。箱子是暫借與我裝書,等我抄完了這些,再送回去。”孟舒志打開了箱子,讓祖父看裡面的手抄冊子。
孟憲潛翻看了手中的冊子,細細品讀之後說道:“杜斐,我知道他。他才學上造詣頗深,雖然是些舊物,你多揣摩也會受益匪淺。”
孟舒志拱手說道:“孫兒自會潛心研讀。”
孟憲潛說道:“昔日我頗爲看好此人,可惜竟是棄官從醫。也罷,此人原本就聰慧,在外遊醫,也得了妙手回春的名頭。”似乎想到了前些日子妻子同自己說的孫兒的婚事,孟憲潛的目光柔和,笑了笑說道:“這般巧合,看來杜家原本就同你有些緣法了。”
又是緣法兩字,孟舒志的耳根通紅,放在黃梨木藥箱上的手指也微微顫抖。
孟憲潛瞧見了孟舒志的樣子,輕笑出聲,“看來你今個兒也知道了?杜家的丫頭,我雖然沒有見過,是你娘在禮佛的時候見着了的。丫頭年紀還未到及笄之年,原本想着過段時間再說,竟是沒有想到你先知道了,這不是緣法又是什麼?瞧你的樣子,是相中了那丫頭?”見着他快掛不住臉,止住了話,說道:“好了,杜斐的學問是不錯的,就算不是爲了那丫頭,也只得多去拜訪。”
見着孟舒志點頭稱是,就連耳根的紅暈都沒有退卻。想到曾經孃親問過自己心儀什麼樣的女子,那時候自己不過敷衍一說,笑起來甜美的,每曾想到竟真的尋來了如此的女子,笑起來的時候,如同星光映在眼眸之中,面頰上的梨渦煞是可愛。
孟舒志近乎是狼狽地離開書房,面上的紅就連多唸了幾句《論語》也遮不住。
孟舒志的小廝霈民在書房外候着,孟舒志意外還見着了表妹柳蓮安,今日裡穿着一身紫綃翠紋裙,裝束素雅,髮梢一朵素色的絨花,柳蓮安歡喜擡頭見着孟舒志面上尚未消散的紅暈,就連那清澈通透的眼眸也比往常亮了三分,柳蓮安微微一愣,勉強壓住心中的不安,語氣歡快地說道:“見着表哥紅光滿面可是有什麼喜事?”
剛剛同祖父說的,不正是他的喜事?孟舒志剛剛聽着祖父打趣自己,這會兒當做表妹也是打趣自己,忙不迭作揖說道:“表妹說笑了。”
柳蓮安噗嗤一笑,手絹掩脣笑着說道:“表哥作甚如此慎重,我何嘗打趣了表哥?”
孟舒志只當是女眷都已知曉杜瑩然的事情,略一拱手,說道:“母親那裡還等着我,我晚些時候再同表妹說一樁事。”
“那表哥記得來尋我。”柳蓮安說道,“前些日子外出禮佛,替表哥求了符,在屋子裡供着,等會好取給你。”
“表妹有心了。”孟舒志說道,孟舒志帶着霈民遠去,柳蓮安面上的笑容淡了,撫了撫頭上的絨花,和如墨一前一後走着,“如墨,我知道你和老太爺書房裡的掃地丫頭關係好,去問問剛剛書房裡老太爺同表哥說了什麼。”
“是。”
柳蓮安勉強壓了自己心中的不安,說不定是其他的好事,若是說起了孟舒志的婚事,也不當是老太爺同他說起。
孟憲潛是做過帝師之人,在書房裡的掃地丫鬟又怎能打探到消息?如墨無功而返,這讓柳蓮安忍不住低聲問自己究竟是不是他多疑了,或許是什麼別的讓表哥尷尬的事情。唸叨的多了,就連自己也相信了這個揣測,原本忐忑不安的心也平靜了下來,對如墨說道:“你記得要說些我的傷心,也要提一提大小姐也擔憂我。”
“奴婢知道。”如墨脆生生地說道,若是柳蓮安同孟舒志真成了,對她也是有好處的,故而總是鑽營這些事情。
柳蓮安是在花園裡同孟舒志約見的,剛剛那個面色掛着紅的男子已經不見,復又是灑脫通透,柳蓮安定了定神說道:“這是我在靈隱寺給表哥求得符,祈求表哥高中,一生順遂。”
“表妹有心了。”孟舒志從柳蓮安的手中接過符,“下次莫要如此了,考場之事,到底是要靠平日裡的功夫的。”
柳蓮安在孟府久了,自然也知道孟府的一些忌諱,本朝太祖不言鬼神,而孟憲潛曾爲帝師,孟家的家規之中便也多了不言鬼神之語,此時垂頭低語道:“表哥,是我的錯,我……下次不求便是。我原本只是……”後面的說話的聲音聲如蚊蚋。
如墨在孟憲潛面前深深一叩首,說道:“小姐是因爲心中難過,自從知道那……去了之後。”含含糊糊點名了柳蓮安未過門的夫婿的亡故,如墨接着說道:“小姐便總是萬分難過,覺得自己先是克了父母,現在又是……”
“你起來便是。”孟舒志幼時有關一段時日和柳蓮安交好,自從去了書院之後,兩人也疏遠了不少,近些日子復又熟悉起來,見着柳蓮安眼眶微紅,口中一嘆說道:“若是見着你這般,祖母也要傷心了,她最爲憐惜你。命運之說最爲不可信。”
“我。”柳蓮安擡起頭,眼中的淚水簌簌下落,“我心裡苦呀,表哥。”
如墨低聲說道:“聽說表少爺最近課業也鬆散了些,若是無事,表少爺不妨帶着小姐外出,散散心許也就好了,若不是表小姐近日裡忙着萬壽節的事情,也想要帶着小姐外出呢。”
孟舒志想到了上次妹妹託人帶來了口信,那時候他還十分猶豫,畢竟男女有別,表妹如今也是亭亭玉立,而現在見着表妹自責難過,孟舒志便應承了下來。
“麻煩表哥了。”面上猶自掛着淚痕,柳蓮安仰着臉露出笑容,如同雨後帶着雨珠的新荷。柳蓮安的心中十分得意,想着孟舒志答應的如此乾脆,莫不是心中也有自己?這樣想着,柳蓮安面上浮現了淡淡的紅暈,素來蒼白的面上如同施用了上好的胭脂。
只是孟舒志的應承和柳蓮安的應承是大大不同的,孟舒志說道:“先前初秋時候子豪的身子不好,甚少外出,我……新近相識了一位姑娘,若是她也無事,到時候一塊兒外出走走吧。”孟舒志的想法很簡單,若是單獨帶着表妹極爲不妥,第一個念頭就是帶上沈子豪,接着跳入他的腦中的便是杜瑩然了。孟舒志想着柳蓮安和杜瑩然之間還隔着書局裡的誤會,若是相見一塊兒解開了這個誤會豈不是更好,還有杜瑩然若是嫁給他了,也是要同柳蓮安往來的……想到了這裡,孟舒志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柳蓮安聽着孟舒志提起了姑娘,心中猛然一緊,口中溫和言道:“這位姑娘可是表哥的心上人?”面色微紅,似是不好意思出口一般。
“這姑娘你也認得。”孟舒志心中念着《論語》,不讓面上的熱度上升,說道:“你可還記得上次書局裡遇到的杜家姑娘?”
柳蓮安如何會不記得,那時候是她剛知道了未婚夫的死亡,在如墨的勸說之下,踏出去招惹表哥的第一步,此時卻微作詫異,說道:“表哥怎會同她相識?我記得她偷聽我們說話。”到底因爲嫉妒,柳蓮安說出了詆譭之言。
“她上次並未偷聽。”孟舒志解釋說道,“許是你這丫頭誤會了。”孟舒志看着如墨,如此說道,“你可還記得她上次看醫書?她那時候正看書呢。”
柳蓮安心中每一處都在吶喊那杜家姑娘分明是知道孟舒志的,她絕對是偷聽自己說話,面上卻掛着柔柔的笑容,輕呼出聲:“原來是這樣,看來是如墨誤會了。”柳蓮安幾乎要吐血。
“下次替你們引薦的時候,讓如墨這丫頭道個歉。”孟舒志說道。
如墨見着柳蓮安一瞬間的表情扭曲,當機立斷說道:“都是奴婢的錯。”
“出門在外,還是要多注意些。”孟舒志說道。
“表哥還沒有說如何同她相識呢?”柳蓮安好奇地說道:“難道是表哥生病了?”說完上前一步。
孟舒志往後退了一步,面色微微有些尷尬,“是子豪的咳症。”
柳蓮安停住了腳步,面上也飛起了紅霞,說道:“蓮兒還當是表哥你生了病。”
孟舒志一瞬間心裡覺得務必怪異,因爲知道柳蓮安的未過門的夫婿剛剛殤亡,也沒有往旁的方向去想,只是說道:“表妹有心了。”
柳蓮安原本是最爲欣賞孟舒志的知禮循禮,此時卻恨極了他的守規矩,“原來是沈家哥哥,那他的病可治好了?”
“杜家姑娘的醫術高超。”孟舒志笑着說道,“已經是全好了。”
無論如何也得再見見這個杜姑娘。柳蓮安心中下定了決心,又同表哥說了幾句才帶着如墨匆匆離開。
假山後,一個碧青色的衣裙角一閃而過。只是被孟舒志口中口口聲聲的杜姑娘擾的心緒大亂的表妹同如墨沒有注意到那裙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