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僵局,路人起初看得津津有味,後來見兩邊僵住,便有好熱鬧的人不甘心的叫喊起來:“兀那郎君,你既然鮮衣怒馬而來,又做出這樣當街攔車之舉,奈何車裡的娘子不肯告訴你來歷,你就沒有別的手段了?”
“車裡的娘子也別小氣,某等看這小郎君生得也俊秀不凡,而且戀你甚深,不惜當街攔車相問父家,娘子就算國色天香,小郎君也不是配不上,何不留一名姓,說不定成就一雙好姻緣?”
“你們這些男兒粗俗不堪,怎知女孩兒的心思?這小郎君固然勇氣可嘉,可那車中娘子聽聲音年紀尚幼,許是害羞呢?小郎君不如暫放這娘子到僻靜處,悄悄的問,車中娘子不定就告訴你了!”
人羣裡頓時傳來一陣鬨笑,有個少年人清脆的嗓音響起道:“張家三嬸,你兒子都快和這小郎君差不多大了,難道還記得自己做女孩兒時的心思?”
“笑話!”那張家三嬸嗓音粗糙,雖是婦人,卻儼然男子,說話聲音更是中氣十足,元秀在車內聽得清清楚楚,“老孃當年也是東市裡的一枝花,你張三叔若不是還有幾分本事,也娶了了我?呸!”
那少年人嬉笑道:“哦,原來三嬸當年也做過東市一枝花的?我瞧嬸子如今腿比我腰還粗,身量魁梧雄壯慚愧男兒,只當三嬸生來就是這般模樣呢?噫,三嬸你可不是騙我的,莫不是你名叫一枝花?”
說話間似那張家三嬸動起了手,只聽那少年人大呼小叫道:“三嬸你莫非想與我玩命麼?不過說了句實話!”
“燕家小兒!看老孃不撕了你的嘴!”張家三嬸怒喝道,“昨晚才上門蹭過了飯,今日就來編排老孃的不是!以後若敢再登門,老孃半杯茶水也不會與你!”
“三嬸當真沒良心,我哪次上門不幫你做事?昨晚吃了頓沒肉少油的飯,可是替你足足劈了兩個時辰的柴禾!”燕姓少年委屈得緊,他聲音脆響,連元秀也不由被吸引,撇開一邊的賀夷簡,從另一邊揭開車簾去看。
只見一個布衣污靴的少年怪叫着蹦來蹦去,後面跟了一個身材粗壯的婦人,提了一把笤帚追打得他上躥下跳,饒是元秀一行被賀夷簡攔在這兒心裡不痛快,看到這一幕也不禁撲哧一笑。
那布衣少年忽地擡起頭來,將簾後的元秀覷了個正着,原本抱着腦袋的雙手卻放下來一扯嘴角,向她扮了個鬼臉。
元秀正要放下車簾,卻見那布衣少年一個箭步,躥到了馬車另一邊,正是賀夷簡所在之處,叫道:“小郎君!我等替你出主意,沒奈何惹了這母夜叉,你竟只顧看着,也不救我一救?當真好狠的心,難怪車中娘子不肯理你!”
賀夷簡在魏博就驕橫慣了,無論做什麼,根本不憷衆人注視,但他也沒想到自己被看熱鬧末了竟看起了別人的熱鬧,見布衣少年靠近自己,似想到了什麼,玩味一笑,道:“我瞧燕郎你在張家三嬸的追打下游刃有餘,怕不是頭一回這麼練了,何必要我來救?”
那張家三嬸拖着笤帚恰好趕到,聞言喝道:“這小郎君說的正是!燕家小兒,還不快快過來讓老孃出淨了胸中惡氣,念在十六孃的份上,老孃便饒了你!”
“三嬸好生無情,十六孃的面子就值這麼點麼?”布衣少年見賀夷簡不理會自己,腳步一錯,卻依舊向他馬後躲去。
坊牆下,原本一直不動聲色的青衫侍從和妙娘都站直了身子,神色凝重:“這兩人……”
“夏侯在那邊!”青衫侍從乃是男子,個子較高,比妙娘先看到看熱鬧的人羣裡,一個玄衣男子似不經意的向賀夷簡邁了幾步,頓時鬆了口氣。
“夏侯竟向前走了幾步?那小子或那婆娘莫非是個高手?”青衫侍從放下心,隨即狐疑的自語。
妙娘冷靜道:“夏侯不成,我去了也無用,至於你,文士一個!”
青衫侍從沒理會她的譏誚,喃喃道:“六郎若不是迷戀那車中娘子,這會早就回到修政坊去了,這兩個人也糾纏不到他身邊,這到底是巧合還是預謀?”
妙娘皺眉道:“六郎雖然還未娶親,可也不是見到美人就走不動的,今日糾纏這小娘子也是意外,未必那麼巧吧?”
“再看看!”
馬車中,元秀微微皺眉,喃喃道:“不對勁……”
“娘子,這賀夷簡當真可惡,奴看這位大嬸的笤帚齷齪得厲害,想是剛剛掃過巷子,若是不小心揮到他衣上臉上便好了。”采綠忍不住詛咒道。
“這兩人不會是來刺殺賀夷簡的吧?”元秀忽然道。
採藍、采綠都是一驚!
“於文融,快趁這個機會,速速驅車離開!”元秀攥着自己手腕,喝道。
“娘子爲何說他們可能是刺客?”采綠驚訝道。
元秀飛快的解釋:“看這兩人模樣,彷彿是尋常市井中人,可賀夷簡方纔自報身份,他們焉有不知之理?卻還敢圍繞他打鬧,哪裡會是普通市井兒?”
“娘子,若這兩人真是刺客,我等即使離開,怕河北也不肯善罷甘休吧?”採藍憂慮的說。
元秀搖了搖頭:“這賀夷簡怕是剛纔起一直在這條路上盯着我們,因此才能再遇見,但他糾纏着詢問我來歷,想是長安不同魏博,望族如林,他們根基不夠,所以無法輕易打探到我消息,纔會如此。如今趁那燕郎與張嬸一個打一個跑隱隱攔住了賀夷簡,咱們一走了之,注意不要讓他的隨從跟上,就算那兩個人是刺客,又憑什麼賴到我們頭上?”
採藍一想,點頭道:“娘子說的有理。”
於文融當下趁張家三嬸揮舞着手中笤帚攔在賀夷簡馬前的時候,呼哨一聲,趕着馬車向勝業坊方向就走。
說來也巧,原本勝業坊方向也有人堵在那裡看熱鬧,此刻見馬車駛動,那些人卻笑嘻嘻的讓了開去,待馬車過去,復圍了起來,隱隱間卻是幫了他們一把。
道政坊牆下,青衫侍從與那胡服女子臉色一變。
“怎麼辦?”
“六郎重要,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青衫侍從立刻道,“我留在這兒看着,你就近去平康坊告訴大郎!”
胡服女子一點頭:“好!”
賀夷簡此刻臉色很難看,他輕勒繮繩,讓座下青驄轉了半個頭,瞥向身後的布衣少年:“燕郎這是什麼意思?”
“小郎君此話何解?”布衣少年歪着頭,笑眯眯的望着他,一臉無辜。
賀夷簡微微一哂,他性.子驕傲,但人不笨,方纔他已經報出自己身份,東市附近,聚集的一圈看熱鬧的人早將消息傳遍,這許多人堵在這裡,道政、常樂兩坊裡的達官貴人不少,卻也無人敢出來詢問,就連執金吾都沒出面,這少年不過束髮年紀,一身布衣就敢出來管這閒事,顯然有所恃。
何況他比自己躲在道政坊牆下的兩個隨從更早發現自己身邊的高手夏侯浮白,在這少年靠近自己時,立刻也向這邊走了幾步。
賀夷簡的武功,乃是賀之方請了高人傳授,雖然因根骨和分心的緣故不及夏侯,但等閒場面卻也能應付了,若真動手的話,元秀身邊那八個侍衛加起來他也能輕鬆應付。而眼前一婦一少,那粗壯婦人固然中氣十足,但一望可知只是個尋常健壯女人,反而少年,步伐輕快,身手敏捷,夏侯提防的,不問可知。
元秀已走,動手也遲了。賀夷簡自不會在向夏侯浮白確認過這少年身份與身手前,貿然和他翻臉,只是哂道:“看燕郎年紀,比賀某還小上歲餘,小郎君這三個字,怕是該賀某喚你吧?”
布衣少年笑着道:“我倒覺得喚你也沒什麼,賀郎君都快加冠的人了,又貴爲使君愛子,怎麼也做這樣當街調戲小娘子的事?”
“賀某對那車中娘子一見鍾情,故而想求問對方門第,以便過府相敘,怎麼用上調戲二字?”賀夷簡斜睨那布衣少年,淡然道。
布衣少年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眼帶憐憫,道:“賀家郎君,這裡的人都瞧見了,人家小娘子壓根就不想告訴你,說不定她早有心上人,又或者根本不喜你這一類的,你又何必非要糾纏下去,沒得讓人家小娘子更加厭惡與你?”
賀夷簡微笑道:“這麼說,賀某還要感謝你了?”他面有笑色,眼底卻怒火閃爍!
“非也非也,我可不要賀郎的感謝,倒想與賀郎做筆交易!”布衣少年朝他擠了擠眼,壓低了嗓子道,跟着卻大聲笑叫道,“行啦,娘子走了,小郎君也覺得沒意思了,你們還在這裡看什麼?張嬸,回頭我去你家給你劈上一天柴,今兒便饒我這遭可好?”
那張家三嬸雖然健壯,但這幾年想是劈柴之類的活計都教布衣少年攬了去,追打這麼久,也出了一身汗,藉機停下,扯着袖子擦了擦,哼道:“若再有下次,你就是劈上十天柴,老孃也非抽斷你的腿!”
“是是是!嬸子放心,我絕不敢了!”布衣少年雙手攏進袖子裡,笑嘻嘻的道。
他在附近人羣中似頗有威信,發話之後,人羣裡傳出幾聲鬨笑議論,倒是真的就這麼散了。
這時候賀夷簡才狐疑道:“你想與我做什麼交易?”
布衣少年眯起眼看了看他,忽的一笑:“賀六郎還真信我?”
“我不是信你,我是信我的人。”賀夷簡用馬鞭一指正緩步走過來的夏侯浮白,“你剛纔過來時,夏侯的反應告訴我,你不是普通少年,想來攔阻我也是因爲聽到我自報身份的緣故,說吧,到底什麼事,雖然你很強,但剛剛壞了我事,我心情也不是很好,你最好給我足夠耐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