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變過後才十幾日,東市又已恢復了往日的喧嚷,即使車簾低垂,也能夠聽到外面明顯稠密的人聲,以及從市牆裡面傳出的呼喝叫嚷。
元秀已經許久不曾從這裡走過,見狀難免想起當日與賀夷簡見面之景,想到這裡,她的臉色不由僵了一僵,說到底這一回設計魏州,一切的謀劃計算,都是建築在了賀夷簡足夠的重視自己的基礎上。
長生子其實不必自己受重傷,爲了元秀承諾的配有全部讖圖的推.背.圖他也要再回長安,元秀之所以不告訴杜青棠這一點,一是爲了不承認血詔與徐王之事出自自己之手,雖然這件事情彼此心照不宣,但明着說出來又有不同——若是不說出來,那麼一旦河北與長安言和或者是河北戰敗,大可以把事情統統都推到了徐王身上,什麼徐王僞詔之類,也就算是對天下有個交代了,但一旦說出來,杜青棠與邱逢祥就不得不殺了元秀,畢竟她所作之事對於長安來說絕對不算小,若開此例,接下來旁人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二卻是爲了加重自己在杜青棠與邱逢祥眼中的籌碼,如今四十萬神策軍心向着邱逢祥,堂堂皇室淪落爲傀儡,生死皆集他人之手,對於如今的邱逢祥與杜青棠來說,長安乃至於整個京畿都已經不是問題,唯一能夠威脅到他們的就是藩鎮,有兵有馬、幾如自成一國的藩鎮。在這些藩鎮之中,最強大最有威脅的當然是河北。
而河北三鎮素來同進退,作爲三鎮之一的魏博鎮唯一繼承人,賀夷簡的地位與態度因賀之方而重,卻因爲他戀慕元秀的緣故有機可趁。那麼以杜青棠的爲人,在徹底利用完此事前,對元秀總要客氣些。
元秀到這會已經不在乎杜青棠對自己的態度,她在乎的是李室越發衰微,在這種情況下,她不得不選擇與廢棄了豐淳的人合作,以此來證明皇室存在的價值,避免徹底爲外人所控制的局面。
儘管她也知道,如今的皇室雖然子嗣不少,但資質皆是平平,如此下去,想要扭轉局勢,幾不可能。元秀雖然在心灰意冷時鬧過出家,實際上對於道家之術興趣並不大,可如今卻總是走神想到了那幅推.背.圖——國祚將盡,那一讖,究竟是真是假?
正自思索間,馬車旁侍衛的呼喝聲與路邊女奴驚叫聲次第響起,旁邊的李十娘吃了一驚,差點沒跳起來:“怎麼回事?”
今兒到興慶宮來,元秀的侍女都沒有隨行,只帶了李十娘一個,在這種情況下,外面的侍衛自然以爲是元秀在發問,有人急急稟告道:“是幾駕馬車受了驚撞在了一起,把前面的路堵了大半,有幾位小娘子被從馬車裡面摔了出來,貴主但請放心,長街寬敞,咱們略略幫着收拾下就能過去。”
元秀恩了一聲,對李十娘道:“你功夫好,不若出去車轅上面看一看究竟是什麼事。”
她想杜氏既然特別安排了李十娘過來,定是有其用意,因而如此吩咐,李十娘聞言也不推辭,她是早在聽見了驚叫時就好奇了,不過是看着元秀不發話,到底在公主面前不敢怠慢罷了,這會一聽便也不多想,欣欣然的掀了車簾向外去,只聽她邊出去邊問趕車的侍衛:“那幾家馬車倒是華美,只是看着眼生,卻不知道怎的竟撞在了一起?”
“回娘子的話,是這麼回事,方纔往勝業坊那邊去的一駕馬車好端端的受了驚,在道上急跑起來,車伕拉了幾把沒拉住,正要大聲招呼行人閃避,卻不想先從勝業坊那邊的轉角處衝過了兩駕並驅的馬車來,三車恰好就撞在了一起,其中一輛馬車裡面一個使女未曾抓住,竟飛了出來!”那聊充車伕的侍衛回道。
元秀知道李十娘因着李復與長安各家郎君交好的緣故,素爲禁軍中的世家子弟照拂,聽那侍衛回答得詳細,猶如自己垂詢一般,猜測着此人當也是認識李復的。果然聽李十娘接着道:“鄭慕郎,你說的簡單,好好兒的馬匹,怎麼說驚就驚了?”
“咱們給貴主趕着車,哪裡會仔細去看旁邊的馬?”那車伕微哂道,“前面也把馬都扶了起來了,卻不知道那摔出馬車的小娘子可要緊不?”
“你是說那個小娘子嗎?怎麼還是躺在了那裡?”李十娘聞言,似乎也發現了那被摔出馬車去的女奴,咦了一聲,重新揭起了簾子對元秀道:“貴主,那邊幾家卻也不管這小娘子的死活,臣女過去瞧一瞧她可好?”
元秀淡淡看了她一眼,點頭道:“你去吧,若是受了傷又無人理會,不妨問一問附近可有醫館送她先去。”
“貴主仁善,想的卻比臣女周全多了。”李十娘笑着道了一句,跳下了車轅去看那使女,旁邊禁軍多半都認識她,曉得這位李家女郎乃是個身手好的,如今就在眼皮底下,還是看一個小小女郎,自是都不放在心上,只有先前的鄭慕郎揚聲提醒:“十娘子快一點,莫要誤了車駕。”
元秀挑起了車簾,卻見距離她所乘的儀車大約三十步處,一個穿着翠綠衣裙的小使女面朝於下俯在地上,似乎摔得不輕,不過看身子偶爾也動上一動,倒也不似垂危的樣子,李十娘步伐飛快,走到了她身邊,彷彿先問了一句,那使女卻沒了力氣來回答,她便俯下身去檢查那使女的情況,就在這時,那小使女忽然一個靈巧的翻身,手一甩,數柄飛刀直襲李十娘前胸!
跟着那小使女一掌切向了李十娘頸側,同時橫腿掃向了李十娘之下盤!看那小使女的身量也不過十三四歲,出手卻利落乾脆,儼然是動手熟了的一般!
元秀雙眉一揚,今兒的目標與正題按理應該是自己纔對,怎麼先與李十娘動上了手?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原本圍繞在了馬車四周的侍衛,見李十娘被攻擊,那小使女身手還不賴,哪裡不知道這是遇見了刺客?
雖然不知道這刺客爲何目標會是李十娘,可這些人都與李復交好,自然不能坐看他的妹妹李十娘與那出手狠辣的小使女繼續交手下去,當下除了鄭慕郎幾個距離儀車近的侍衛,其他幾名侍衛都拔出了刀喝道:“抓刺客!”
元秀看着他們未經請示便撇下了自己這個金枝玉葉去保護一個臣子之女,嘴角勾了勾,露出了一個譏誚的笑,她如今有些明白杜青棠的安排了,借用這次變故將馬車裡唯一與自己同車之人引開——這裡面少不得考慮到了李十孃的身份——主要是她的兄長的人緣,不說憲宗皇帝時,若是如今豐淳尚且在位,這些侍衛也未必敢如此爲了朋友之妹撇下了身份高貴的正主兒,可現在豐淳被迫退位,繼位的李鑾說起來是元秀的侄兒,實際上大權皆在了杜、邱二人手中,在宮變之後,李復亦是越發的在長安活躍,尤其杜拂日一夜成名,這裡面少不了他的功勞,明眼人一望可知,杜青棠接下來對李復定然是要重點栽培的。
如今元秀這個公主銜在許多人眼裡可算不了什麼,無非是看着她乃是要下降杜拂日,鄭慕郎幾個倒還清醒,但也沒有叫回那些圍上去幫助李十孃的侍衛,只是低聲提醒附近之人謹慎,而他提醒未畢——身後已經十數支勁弩射來!
弩箭勢道之強,一名全身甲冑的禁軍士卒只因動作略慢,未曾來得及轉身,竟被一支弩箭從後至前貫穿,幾乎是一聲未響的一頭栽倒了下去!
而這一波弩箭,大部分,都是直接對着如今已經只有了元秀一人的馬車而去!
夏侯浮白雖然是豁出命去完成這回刺殺,但能夠保住自己的命,他也未必會放棄——這樣一波箭雨幾乎是立刻將矇在鼓裡的一干侍衛打懵了!
鄭慕郎在箭雨來臨之際反應極快的躲入了車轅之下,饒是如此還被一支弩箭射穿車轅、一直擦着他的脖子拖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來!這一波箭雨完了他方醒悟過來,顧不得身邊人取出盾牌遮擋,一把掀開車簾,驚叫道:“貴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