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位好像已經開了?”才靠近觀瀾樓,就聽到陣陣缶音傳出,中間夾雜着絲竹之聲,元秀問樓下侍立的僕從,“芳娘可在?”
那名僕從記得她是今日客人,恭敬道:“回道長的話,芳娘姐姐此刻正在雅間替娘子整妝,娘子請上三樓就是。”
“你們娘子的飛霞妝還沒畫完?”元秀一怔,隨即點了點頭,對雲州道,“那咱們上去吧。”原本她已經在杜拂日面前表了身份,也不打算在餘者面前假裝,卻沒想到王氏會公然稱讚她此刻正在清忘觀中爲母祈福,到底心虛些,只好依舊做着守真道長。
雲州聽說居然要自己上樓去尋芳娘,嘴角撇了撇,面色頓時有些不滿,她正要跟上前面元秀的腳步,卻聽杜家僕從問道:“敢問道長,這位女郎是?”
“她是裴家二十四孃的好友,聽說二十四娘在此,特意過來的。”元秀隨口拖出裴二十四娘來做藉口,那杜家僕從得了理由也不再追問,進了樓後雲州方鬱悶道:“九姐你用什麼身份來不好非要打扮成這般寒酸的模樣,這杜家眼高手低的,咱們幾時受過這等閒氣?連你帶個人進來都要盤問一番。”
元秀道:“那人也未必是因我裝束簡陋,怕是頭一回看到我,品行不知的緣故。”
這觀瀾樓的一樓與二樓甚是寬闊,但一樓卻是給前來赴宴者的僕從所待,二樓能夠觀望曲江纔是安置今日客人的所在,至於三樓卻懸掛了幾幅輕如羽翼的鮫綃,猶如富家廳堂。元秀與雲州上了樓,便見綃簾之後幾道影影幢幢的人影,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隔着簾子輕輕問道:“誰呀?”
聲如黃鶯出谷,還未見人,已經覺得甜沁入骨,偏生又覺得極爲自然。
元秀猜測此人應該就是小五所言的娘子,簾外守了四名綵衣使女,見到她們,低咦了一聲,先回簾內道:“娘子,是一位不認得的女冠並一個眼生的女郎。”
其中一人走到樓梯的欄杆邊向下探身張望,口中道:“小月和小五呢?不是着她們兩個守在樓梯中間,不許不相干的人上來嗎?”
“這位道長,今日這三樓是專門給娘子的,兩位還請在樓下擇席吧。”另一個使女過來屈了屈膝,柔聲說道。
雲州一皺眉,元秀淡淡道:“我身邊這位女郎不小心弄花了妝容,十二郎說可以到這裡來補一補,莫非他說錯了?”
“十二郎?”元秀雖然未曾加姓,但說得如此坦然,這些使女自然明白當是今日的主人之一杜十二,對望了一眼,正要請示,簾後的女子卻先格格笑了起來,甚至還有拍手之聲:“早聽說十二郎生性淡泊,不喜與人親近,卻沒想到今日邀來的客中還有他所關心的女郎!素娥還不快快請進來?”
雲州卻皺起眉來,道:“我可不認識杜十二!”
“嗯?”那叫素娥的使女打起簾子,正請她們進去,聞言不由動作一頓,元秀很是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因雲州臉上脂粉被劃花了,不想多見人,所以她沒有去叫裴二十四娘陪着上來,自然明白憑自己這身素白的麻衣,杜七的這個寵姬可未必肯幫忙,所以早就打好了主意借杜拂日的名頭一用——反正,方纔這位娘子身邊的使女小五去尋芳娘時,恰好聽到自己要去尋杜拂日,更不容易被揭穿。
至於事後可會引起什麼流言,杜拂日在長安也是聲名不著,只要無人知道自己與雲州的身份,長安望族的子弟有幾個不是奢靡而放,若不是名滿長安的人物,這點兒小事連下人只怕都懶得議論。
雲州瞪了她一眼——元秀此刻做女冠裝束,她方纔那番話又說得含糊,只怕此刻簾內簾外聽到的人都以爲是十二郎對雲州所言,簾中娘子出聲調笑後,四名使女面上不動聲色,卻早已將雲州打量了一番。
她低聲道:“那杜十二明明是你認識的,我不過遠遠瞧見個輪廓,你做什麼要把我拉出來?”
“……進去吧。”元秀有點莫名其妙,她故意誤導無非是因爲自己已經報了清忘觀的名號,擔心損及玄鴻元君的名聲罷了,而云州如今作着尋常女郎的裝束,一會補好了妝偷偷溜出去,誰又能夠知道她究竟是誰?
簾內卻傳來有人掩口而笑的聲音:“不認識十二郎就不認識吧,相處之時有所口角也是難免,那位女郎,下面筵席已開,一會金腰娘子就要下場起綠腰之舞,若不速速進來補好妝容,誤了觀看,可就遺憾啦!”
雲州聽此人非但不信,反而還勸說上了,臉色頓時一沉,然而元秀卻已經拉着她進了簾後。但見簾後鋪着極大的一塊多食風格的氈毯,猩紅底色上面以錦繡綵線織出聯珠翼獸紋纏繞四角,正中卻是一朵極大的絳紫色曼荼羅花,花瓣累累,豔麗恣意,幾乎將猩紅的底色都壓了過去。
氈毯上面擺放的器具也是極有胡風,右側靠牆的地方放了一面三尺來高的獅獸番蓮銅鏡,鏡邊一張紫檀木嵌珊瑚珠的小几,上面堆放着許多口脂、牙粉之物,另有幾把質地各異的插梳、金篦隨意散放着。
幾張矮榻圍在氈邊,有兩張上各自依坐着一人,四五名使女正笑嘻嘻的簇擁在她們身旁,芳娘也在其中,見到元秀微微有些驚訝,隨即恢復了常態。
其中靠近樓梯這邊的女子年約十六七歲,面如滿月,容貌甚美,起了嚴妝——雙眉尾梢被剃去,前端卻以黛筆刻意描濃描闊,卻是時下幾種最風行的眉妝中的桂葉眉了,她面上施着飛霞妝,飛霞妝有兩種施法,一種是以淺朱,再敷上白.粉蓋住之前的硃色,如此望去,有白裡透紅之感,色彩淺淡,猶如天然;另一種卻是將白.粉先與胭脂調和在一起,待顏色均勻變做了檀紅之色,再施於兩頰。
這種妝容比起酒暈妝、桃花妝並節暈妝都要淡雅,常爲婦人所用,算是紅妝之中最素的一種。未用斜紅,只在兩頰點了淺妃色梅花形狀的面靨,與面妝素單相反的是她的脣妝,一點丹色點於雙脣中際,色澤明快鮮亮,作露珠兒的款式,更顯得引人注目,忍不住就要多看幾眼。
這女子頭上梳着單螺髻,飾以珠翠,眉心貼了扇形翠鈿,身上穿着一襲杏子紅聯珠花樹對鹿春衫,脖子上掛了瓔珞珊瑚串,臂上攏着兩對玉鐲,色澤各異,正笑吟吟的望着她們。
在她身後坐着的卻是一個年紀更小些、差不多與雲州一樣大的女郎,即使坐在矮榻上,依舊腰身挺得筆直,瞧她神態也不似緊張,似乎習慣如此,這女郎梳了極爲繁複的四環望仙髻,上面明珠燦爛,打扮得極爲隆重,眉心貼着柳葉形狀的花鈿,眉作青黛,脣點天宮巧,新月斜紅、點杏靨,面妝卻是紅妝之中最最濃豔的酒暈妝,雙頰皆被塗成了赤紅之色,猶如酒意焚燒一般,她身上僅僅披着一塊淡如嫩姜的的櫻草色長帔,帔上每隔一段縫了一對小小的銀鈴,中間以金銀絲線繡着各種花朵,帔下卻只着了石榴紅底繡翠色艾蒲的訶子,繫着淺妃色六幅錦裙,長帔雖然裹住了肩頭與雙臂,卻依舊能夠清楚的看到玲瓏的曲線。
那作飛霞妝的女子想來就是杜七金屋藏嬌的所謂娘子,而與雲州年紀彷彿的女郎,瞧着卻也不似大家閨秀,元秀與雲州看清楚後都暗自皺了下眉。
便聽那女子笑着道:“妾身這裡有銅黛、口脂、黃粉、紫雪並紅雪、脂粉等,還請道長與這位女郎隨意取用。”
雲州自不會客氣,淡淡的道了聲“多謝”,將遮臉的帕子放了下來,自己坐到銅鏡前,先仔細看了看那女子說的東西,撇了撇嘴角,似有些嫌棄,這才伸手拿過幾上放的一盒胭脂模樣的東西,那女子提醒道:“女郎你這節暈妝,用的似乎是宮粉?這胭脂卻是西市所購,與你臉上胭脂顏色似有不同,或者兌些白.粉試試?”
元秀擡手打開了一盒白.粉,正要幫手,雲州卻不放心的把她推開道:“你調弄這些的手段還不如我呢!”元秀只得怏怏住了手,在旁看着她自己忙碌。
雲州取了些許白.粉,再加入胭脂,調和半晌,又對着鏡子比了比,眉頭頓時一皺,那女子已經看了出來,搖頭笑道:“不成,這顏色太深了些。”她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臂上錦帔解下遞給身後的使女,笑着道,“女郎這妝只怕難補,莫如抓緊時間重新畫一回罷。”
“我的使女不在這裡,你這裡可有誰是擅長上妝的?”雲州惱怒的丟開了一把金篦,她脾氣本就不大好,不過長安女郎之中多得是這樣驕橫跋扈之人,那女子也不以爲意,只道:“女郎若還要做節暈妝,便交給妾身罷。”
雲州早聽元秀說觀瀾樓這邊有人擅長上妝,她也沒留意元秀當時說的乃是一個使女,只當就是眼前之人,正要點頭,卻見那女子狡黠一笑,道:“不過,我瞧女郎的容貌,何不試試……血暈妝?”
“血暈妝?”雲州疑惑道,“那妝容是否太過俗豔?”
元秀也不贊同的望向那娘子。
“所謂俗豔,卻要看是誰施用,血暈妝若放在尋常人臉上,定然是難以出彩,可女郎你生得明媚,正合豔妝,若不信,妾身替你先試着上妝可好?”那娘子掩袖輕笑了一聲,解釋道,“女郎你這會的節暈妝乃是取顏色清淺的脂粉細細塗抹而成,望去兩頰泛紅,形同天然,但妾身以爲,女郎這樣的年紀與姿色,就是拿清水洗淨了脂粉,想必也是色如桃花的,因此節暈妝其實沒什麼作用,與素面又有何差別?”
但凡女子從八歲到八十歲,便沒有不愛聽人贊己容貌出色,何況雲州本就生得端麗,縱然知道有元秀在這裡,這女子多半是恭維,也不由神色一緩,對她印象大好,不過依舊遲疑道:“既然節暈妝還不如素面,血暈妝卻與我衣裙不合罷?”
那女子聞言打量了幾眼她身上的胡服,眼珠轉了一轉,問身後使女:“那套絳紫底繡四蝶撲花訶子配鬱金裙的衣裳可帶來了?”說着對雲州解釋道,“這套衣裙妾身新做的還不曾上過身,女郎若是不嫌棄的話……”
“多謝這位娘子了,只是她不慣穿外面的衣裳。”元秀這回不待雲州接口便拒絕了,雲州微露惱色,但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前這女子固然機巧,不使她覺得厭惡,可怎麼說也只是一個世家子弟的寵姬,自己損了妝容借地方重新收拾下也就罷了,堂堂金枝玉葉居然會穿一個姬妾的衣裙,哪怕是新的,也未免太過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