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郎君身在坊間,對宮廷卻原來也是極爲關心的?”元秀冷冷瞧了他一眼,燕九懷若無其事的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孟小斧乃我知交之弟,他瞧中的長嫂恰是公主近身侍者,我總要多多少少、關心一二。”
元秀冷笑道:“古話常言物以類聚人以羣分,燕小郎君的知交怕是本宮身邊侍者嫁不得的,再說當初孟家小郎本也只是玩笑之語,燕小郎君難不成還要趁機賴了上來不成?”
“公主這話說得可真讓人傷心!”燕小郎君一臉失望道。
杜拂日忽然開口:“燕郎你究竟有什麼事?”
“師兄,常言說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如今師兄尚未爲英雄,難道就打算效仿賀六第二了麼?”燕九懷立刻換了一副憊懶之態,斜着眼睛瞧他,撇着嘴角道,“門中之秘豈可讓外人得知?哪怕是公主殿下?”
元秀一臉怒容的瞪着他,杜拂日淡然道:“你幾時告訴夠我門中之秘?”
“我現在就打算告訴你,不過自然不能讓公主聽見!”燕九懷一本正經道。
杜拂日冷靜道:“你若是無事,還是回薛娘子那邊去罷。”
元秀差點沒叫了出來:“他剛纔在大娘那邊?”
燕九懷朝她扮了個鬼臉,得意笑道:“你的大娘可是極喜歡我的,若是叫她能夠做主替你選駙馬,我看我這師兄未必比得上我得大娘喜歡。”
“你定然是設法哄騙了大娘去!”元秀怒道,“你這人當真是卑鄙無恥!”
燕九懷悠然笑道:“這話公主早便說給了我聽過,只是公主到底還是奈何不了我,莫非當真是打着下降杜氏的主意?唉,不然你怎與他走在了一起?只是聽說今上對杜氏可是很不喜歡的,公主你這麼做就不怕今上爲難麼?堂堂公主總不至於與人私奔了罷?”
元秀忍無可忍,卻見杜拂日已經斂了面上淡笑,指了指珠簾,平靜道:“出去!”
燕九懷笑容一僵,隨即轉爲了悻悻之色,半晌才哼了一聲,卻當真走了出去。
元秀怒氣不減,對杜拂日道:“此人性情如此頑劣,聽說你們的師父燕俠爲人重義任俠,如何會收下了他?”
“他是師父知交之子,其父臨終前託孤於師父,而且根骨奇佳,師父待他亦徒亦子,那時候師父尚未完全歸隱,常有人尋上門來欲投師學藝,師父煩不勝煩,便乾脆公然立誓說只他一徒,再不單傳,世人都知師父言出必行,這纔沒了人糾纏。”杜拂日慢慢說道,“後來因他重病,師父帶了他到長安尋醫,那時候叔父也正爲我尋訪名師教導箭技,聽說劍南燕俠到來,便設計迫着師父破誓收下了我,師父爲人重諾,雖然因此對叔父有所不滿,但並未因此遷怒於我,不過燕郎卻一直耿耿於懷,這也不能怪他,當年師父因事回劍南隱居,留下他獨自在長安,偏偏師父不許叔父插手他的事,一直流落坊間由秋十六娘撫養長大,難免跳脫不羈了些,但燕郎雖有小惡,大事上面卻並不糊塗,方纔他無禮處,還請貴主寬恕。”
元秀冷笑道:“殺人之事難道也是小惡不成?燕小郎君赤丸魁首的名號該不會是平白得來的吧?”
“燕郎自入探丸郎一行不足一年,便引動四方諸鎮招攬,他從未答應過。”杜拂日笑了一笑。
元秀張了張嘴,卻見外面燈火次第熄滅,原來第二曲又開始了。因燕九懷已經離開,所以元秀鬆開杜拂日的衣袖,正襟坐好,卻見杜拂日擡手令洗硯晚些熄滅燈火,沉吟道:“貴主是否現在離開?”
“略等片刻也不要緊……”元秀原本打算聽一曲便走,可秋十六娘之技更在當日夏侯浮白之上,這會竟有些戀戀不捨,杜拂日聽了,便命洗硯:“你出去尋一下薛娘子來時的車馬。”
洗硯會意,領命去了,元秀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道:“勞十二郎費心。”
“卻是貴主好意。”杜拂日淡笑着道。
——正如燕九懷所言,如今元秀執掌宮務,全不能與從前不操心的時候比,雖然六宮這會的事情還不至於像燕九懷說的那樣多的堆積在案,可若有什麼事情這會總是先找着珠鏡殿的,這時候若元秀在宮外過了一夜,斷然不可與從前無事一身輕時比。
元秀自請下降杜拂日的之事如今還只豐淳與魚烴知曉,並未外傳,可若近日之行傳出,有云州公主的例子在前,坊間會怎麼想,不言而喻。元秀倒不畏懼這些傳言,畢竟再怎麼荒唐也沒人敢在她面前說什麼。
但豐淳因此對杜氏是否有激烈舉止,卻不是元秀想看到的了,元秀接受豐淳所言,待來年開科後着杜拂日下場取了功名再議婚娶,這是因爲豐淳此舉顯然是打着在這段時間裡收拾杜氏的主意,她要藉此看一看杜青棠與杜拂日究竟值得不值得她以下降來拉攏,可若此刻傳出謠言,豐淳萬一一怒之下不再徐徐而圖,與杜氏徹底決裂——不管怎麼說,諸鎮在前朝對於長安的畏懼,有相當一部分原因是因爲杜青棠,這一點,並非豐淳的身份所能及。
就算豐淳在這場猝然爆發的衝突之中取得了最終勝利——皇室的力量在這中間不可能沒有損耗,若是諸鎮藉機發難……
杜拂日派了洗硯去問薛娘子的馬車,卻是爲元秀今日一旦遲歸或者在外留宿尋找藉口——薛娘子醉心秋十六孃的琵琶技藝,而迷神閣這回重新開張,十幾年前的瑟二部頭將重新登臺獻曲的消息舉城皆知,而薛氏身份非尋常乳母,長安上下也多少有所耳聞,元秀若是與她前來,薛氏那邊還有一個單獨的雅座,卻也無人能說什麼,畢竟秋十六娘琵琶之技亦是時人所服。
而杜拂日說是元秀的好意,便是指她雖然故意以自請下降的方式讓豐淳對杜氏加快速度下手,但她畢竟還知道控制在一個應有的度上,總不至於使雙方徹底翻了臉,以至於沒了迴旋的餘地。
“本宮更多是爲了自己。”元秀微微搖頭,並不居功,杜拂日呵的一笑,屈指一彈,將四周燈火滅去。
秋十六孃的第二曲,在同樣的昏暗裡,漸漸響起,這一回的起首並不激越也不清脆,卻猶如潮汐一般,一層一層的涌起,在黑暗裡,因視野受制,五感更容易集中在聽覺之上,漸漸的,元秀彷彿暫時脫離了迷神閣,到了一片迷朦月色籠罩下的海岸上,潮來潮去的聲響似單調又似各有不同,天地靜默,惟自己一人獨立灘頭……
驟然之間,狂飆由天而落!
絃聲幾乎是剎那之間由平緩變作了殺伐之音!
昏暗裡元秀神色亦是急變,但聽絃聲越奏越急、越撥越促,猶如飛箭直衝雲霄!
雅座裡,衆人都覺得胸口壓着一口氣,想呼而不敢,隨絃聲一點一點拋高,末了絃聲又是毫無徵兆的一落,衆人這才徐徐吐出這口氣——許多人甚至已經憋得滿面通紅,像是怕驚到了什麼一樣,絃聲若無其事的從極高處變做了春夏夜裡的雨點兒一樣,漫不經心的、極寥落的,三兩點、兩三點,撒向四周。
這一場悄雨下了不多久,絃聲卻不復急促,而是變得悠遠起來,帶着若有若無的惆悵,使人不由自主跟着漫無邊際的想開……
燈火通明之後,元秀兀自怔怔坐着,採藍叫了她幾次也不見回答,不由下手搖了一搖,她方驚醒過來,卻見杜拂日神態如常,洗硯侍立在他身後,卻是略含了幾分恍惚之色,顯然兀自未從方纔一曲裡完全回神,但聽雅座外響起漸次的唏噓聲,這一回卻不似前面一樣有許多人爭相稱讚了,只是更見秋十六娘技藝高明——蓋因大部分人到這會還沒醒過了神。
“這曲子叫什麼?本宮從未聽過。”這句話也不獨元秀疑惑,外面有一間雅座中人按捺不住心中激動,揚聲發問,只聽秋錦娃柔聲道:“此曲乃是師父卻不過大家相邀,因此將方纔胸中情緒彈出,所以無名。”
“這般佳樂,豈可無名?”那人聽了,復嚷道,這一回許多人都醒悟過來,紛紛出言贊同。
只聽秋錦娃半晌沒回答,似是在低聲請示秋十六娘,請示過了才復提聲道:“今日高朋滿座,十六娘道此曲既然因在座各位而起,莫如還請各位賜名!”
雅座裡面短暫的沉默了片刻,隨即方纔出言詢問曲名之人率先答應了下來——先不說迷神閣今日所請之人確實非富即貴,在這羣人中露一露臉本是許多人求之不得之事,再者秋十六娘此曲委實求之不得,若能爲其冠名,揚名長安定非難事——秋十六娘發帖所請之人固然都是富貴的,但這些人也不可能全是獨自前來,多半攜伴邀朋,其中不乏有人帶了許多打算明年參加春闈的晚輩或相交人家的士子,打算借迷神閣今日重新開張遍邀長安貴胄之際爲晚輩們引見些人。
雖然如今無論才名多高終究還是科舉之中見真章,但若提前有了偌大名聲,取名之時也能占上許多便宜。
秋錦娃此言一出,座中頓時各懷主意,都是躍躍欲試。
迷神閣是北里數一數二的樓閣,魁首秋錦娃更是以琵琶之技取勝,樓中小廝使婢都被自小教導得粗通文墨,這邊衆人才答應,那邊已經備好了一份份筆墨分呈進了各個雅座,元秀命採藍到門口接了進來,因洗硯尚未歸來,採藍不待吩咐便捲了袖子,取墨研開。
元秀因聽了這一曲心緒仍舊未平,方纔燕九懷前來的挑釁倒是被此曲洗去了不少,便微笑着問杜拂日:“十二郎以爲,秋十六娘此曲當如何名之?”
“既然奏於迷神閣,何如迷神引?”杜拂日也不推辭,反問道。
元秀不置可否,只親自取了一支紫毫,飽蘸濃墨後遞了過去,笑道:“如此,還請十二郎書後交與秋十六娘選擇。”
杜拂日淡然一笑:“有勞貴主。”他略褪了寬袖,在面前白宣上行水流水般寫下迷神引三字,採藍將墨研得極濃,這迷神閣中所提供的墨也非凡品,透着松香氣息,其色黑而亮,猶如焦炭,杜拂日一筆行楷素爲元秀所慕,如今單看這幅字,元秀覺得若是自己挑選,衝着這筆字,旁的也不要看了。
她戀戀不捨的看了幾眼,方讓採藍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