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蔚臉色沉重:“阿家說的老奴也想到了,當年郭家族沒,因着文華太后難產,連帶着茂王都沒留住,先帝因此下旨特特赦免了十五郎君,國丈雖然位高權重,但對膝下子女皆悉心教導,文華太后賢名遠播不必多言,就是薛尚儀,也是全長安出了名的爽利能幹,郎君們都是聰慧機敏之人,十五郎君固然只是文華太后幼弟,當時年紀也不大,可也不是託付不得事情的,所以穆望子既然是十五郎君身邊人,如今這眼節骨上忽然進了宮來,定然有所圖謀!”
聽他這麼說了於文融頓時露出了沮喪之色,向元秀請罪道:“都是奴無用,看到了穆望子甚爲震驚,一急之下就趕緊回來向阿家稟告,早先卻是應該跟上去瞧一瞧他究竟去什麼地方的,也好多曉得些情況來告訴阿家。”
“你看到他後立刻藏了起來並先回來稟告卻纔是對的。”元秀臉色凝重道,“你也不想一想如今大明宮裡到底是誰在做主?若這件事情打草驚蛇叫人知道了,不只是穆望子和你,連帶着十五舅舅與五哥並我,怕是又要平地生波瀾!而且穆望子此行若是機密,既然被你瞧見,恐怕還要殺了你滅口!到那時候,咱們只會將這一筆記到了邱逢祥的身上,哪裡又會想到了你是遇見了他?”
採藍和采綠在旁聽着,起先震驚無比,然她們雖然跟着元秀從前沒見過什麼風浪,但經歷過了宮變之事究竟不一樣,到這會卻也漸漸冷靜了下來,採藍因此開口道:“阿家,奴以爲郭十五郎當初既然能夠在五郎的儲君之位裡面出過了力,想來郭家的勢力到底還是留了許多下來的,那穆望子先前因爲被楊太妃爲昌陽公主挑中了也不是尋常的人,阿家身份尊貴,是在平津公主那起子事後才留意到了此人,可如奴等卻是早先就聽到了風聲的,各宮各殿那些個輕浮的宮女,還特特去看了楊太妃給昌陽公主預備着開府後賜下去的人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咱們殿裡見過這穆望子的小宮女可也不是沒有,這一點郭十五郎君想必也是曉得的,想來十五郎君手底下不可能只得穆望子一個人可以差遣,可如今卻又做什麼要繼續差了他來?”
元秀沉思了片刻道:“當初穆望子勾引大姐,五哥因爲種種原因,將他關在了掖庭裡面,這裡面雖然有因爲他是十五舅舅的人的緣故,但五哥似乎別有所圖,如今五哥已經叮囑了我莫要隨意再去興慶宮引了人去注意他,所以我不能拿這件事情再去驚動了五哥,但於文融你既然看着他是往九仙門的方向去的,恰好穆望子當初也是被關在掖庭一段時間,莫不是與這個有關?”
霍蔚皺眉:“阿家請想一想,掖庭那邊素來都是邱逢祥管着的,先前邱逢祥未曾露出了狼子野心的時候,皇后還能夠對那邊說上話,宮變以來,連後宮都是邱逢祥安排了人來打理,藍娘說的一點也沒錯,阿家身份尊貴,對穆望子或者並不熟悉,可這宮裡見過這位穆郎的宮人卻不少,他雖然穿上了內侍服,卻又哪裡能夠瞞得了多少人去?更何況掖廷那邊還是邱逢祥經營多年之地?十五郎君這樣派了人進來,卻怎麼遮得了邱逢祥的眼?”
“既然霍蔚也是這麼看的,那麼我倒是想到了一種情況。”元秀一字字道,“穆望子這一回進得宮來本就是爲了尋找邱逢祥!”
四人都是一怔,採藍忍不住道:“阿家的意思是……”
“我從未見過這位倖存的十五舅舅,不過先前他既然能夠幫到還爲儲君的五哥,本不該什麼都不做纔對,如今出手雖然我等以爲晚了,可也許他另有想法。”元秀神色鄭重!
如今面前這四個人包括原本是昭賢太后送過來的於文融應該是可信的,畢竟昭賢太后無所出,她撫養元秀這些年到底也算用心,雖然豐淳說了她是害死文華太后之元兇,不過元秀想來她唯一所出的彭王已死,此後再無子女,若不撫養元秀,深宮茫茫,憲宗皇帝忙碌前朝事務,後宮之中佳人層出不窮,若無自己在身邊,想必昭賢也是極爲寂寞的。因此派於文融過來當無惡意,此外,昭賢已死,王皇后如今也已經陪着豐淳住進了興慶宮裡去,在這種情況下,反而跟着自己這個即將下降杜青棠唯一侄兒的公主更可靠些,於文融年紀小,卻未必愚蠢。
至於霍蔚與採藍采綠,元秀相信自己那個賢名遠播的生母——文華太后即使在死後,依舊爲子女留下了楊太妃這個棋子牽制各方,爲豐淳與元秀緩解壓力,而文華太后雖然早早去世,可楊太妃卻活到了現在,這位太妃一路紀美人、阮芳儀、羅美人的鬥過來,仗着膝下有一子一女,齊王又是個胸無大志爲人平庸的,雖然大位無望,卻是欲登大位者都想拉攏一把的對象,加上昌陽公主美貌潑辣,楊太妃固然沒了憲宗皇帝的寵愛,她大過不犯小不敬無數,折騰得那幾位寵妃個個頭疼無比又奈何不得,這位太妃還壽命如此之長,生生熬死了紀、羅、史、阮這些人不說,就連憲宗皇帝都死了,她到這會又經歷了一場宮變,還是活得極好,自己這個母后的眼力絕對不差!
只是郭家之事委實太大,憲宗皇帝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郭家是自己的嫡親外家,饒是如此,憲宗皇帝活着的時候也不曾告訴她一星半點!若非宮變之後自己對杜拂日由欣賞變成了厭惡與提防,杜拂日欲解自己心結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誰又能夠想到這個起自汾陽郡公之後的家族是如此的悲哀呢?
雖然名義上郭家已經舉支伏誅,惟獨一個郭十五郎被特特赦免了出來彷彿回了太原老家,實際上郭家除了郭守等爲首幾個被處斬外,餘人皆是打了流放的旗號被轉去了西川潛居,可也是從此在長安除了名了。
這件事情的起因,卻不過是那個道士——長生子。
而憲宗皇帝因着文華太后之死並茂王的死特特赦了郭十五郎,恐怕還有其他意思——郭家在長安的這一支算是從此除了名,爲這個的緣故,那些郭家子孫從此再難踏入長安一步,因爲郭家的罪名是無法清洗的,至少在位傳二十一帝前無法清洗,按照長生子解釋的推.背.圖上的讖語,李室的福祚只有二百九十年,爲二十一帝,在憲宗皇帝時,他是第十九位。國祚距離二百九十年已經沒有多少年了。
當初郭家含冤頂罪,原本就是因爲長生子忽然奔魏,憲宗與杜青棠擔心他是魏州預備的細作,得了那兩幅讖圖與讖語後,河北立刻就要藉機起事,爲了社稷穩定,只得犧牲了郭家以早作準備,甚至連長生子幫着撮合過的薛娘子與沈郎君也遭了池魚之秧!
在這種情況下,原本無辜的郭家,短時間裡是不可能再回到長安的,關中本就多豪門,又何況是長安天子腳下?從來長安大,居不易,太原郭氏也算是望族了,可在長安落腳到底還是從安史之亂時,汾陽郡公的從龍、救駕數功,又娶了公主嫁出了一位太皇太后,這才得以成爲長安望族之一。
因此郭家的血脈固然留存了下來,可是若想恢復名譽,至少也要等到了憲宗皇帝后再過了兩朝無事,此事纔有可能被揭發出來正名,到那時候,郭家還有沒有傑出的子孫來振興家業且不去說,要入長安怕也不是件容易事,所以憲宗皇帝心中有愧之下,藉着文華太后與茂王的死,赦免了一個郭十五郎——之所以選擇郭十五郎,這是因爲郭守身爲郭家家主,與節度使勾結謀逆這種事情,他豈能脫身?而郭守的長子長孫這幹要人也是難以脫身的,想要施恩,爲了自然,自然只有在幼子幼孫裡面挑選,若是孫輩未必能夠承得起事,而郭十五郎身無功名,素來只在長安浪蕩,而且郭十五郎當時雖然是長安的紈絝子弟,可他未曾做官,並無死敵,選了他既不至於叫人生疑,又有可能活下來。
如此郭家到底留了一個人——一個名正言順可以留在長安的人,將來郭家若是想要返回長安,也有一個切入之處!
按着薛娘子生前的說法,郭家的兄弟姊妹之間頗爲和睦,哪怕是對她這個養女也是如此,郭十五郎生前對她談不上好,但也不曾仗着自己是郭家的嫡出幼子輕慢了她這個所謂的姐姐——只看着薛娘子的性情就曉得郭家是沒有虧待了她的。
可是這位郭十五郎也許是知道憲宗皇帝的用心,到底年少,所以還是頂不住壓力先回了太原,卻不想他回太原後,漸漸的又暗中折回了長安,還將郭家殘留的勢力接手了——甚至經營到了足以輔助豐淳登基的地步!
文華太后作爲郭家的嫡長女,她出閣的時候,薛娘子還年幼,郭十五郎當時尚未出生,所以薛娘子提起郭十五郎來,雖然後者從前待她並不親切,可當整個郭家都在長安除名後到底還是格外關心的,但是從郭十五郎的角度,卻未必會對文華太后有多少感情,一來名爲姐弟卻恐怕連面也不曾見過一回,二來郭家本是無辜,全是爲了憲宗與宰相的一着失誤付出代價,在這種情況下,原本只是一個縱馬長街毫無憂慮的紈絝的郭十五郎很難不對皇家產生怨懟之情!
冷靜下來想一想,當初郭十五郎幫着豐淳奪位,有甥舅之情,但也未必沒有旁的心意——郭十五郎其時雖然掌了郭家殘存的勢力,可與郭家當年烈火烹油的光景還是差得遠了,最重要的是從前他策馬長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他幫着豐淳保住儲君之位的時候,卻是瞞得上下不知,惟恐走漏了消息!
他從一個人人羨慕的世家子變做了一個見不得光的角色——汾陽郡公的平生清名使許多人景仰,但一個家族壯大的過程裡面不可能不結些兒仇怨,哪怕就是處處與人爲善,且不去說那起子喜歡登鼻子上臉的,就是那些心懷嫉妒的人就多了去了,郭十五郎先前有家族庇護自然不把這些威脅放在了眼裡,可是郭家已倒,而且還是頂着那樣的名聲!
最重要的是,文華太后已死,豐淳與元秀年幼,不但不能繼續庇護於他,反而豐淳還需要他的幫助以穩住儲君之位,在這種情況下,雖然郭十五郎是得了憲宗特赦的,可是在長安公然露面,憲宗皇帝卻不可能出面去替他擋下那些明槍暗箭——這世上從來就不乏落井下石之人,哪怕是從前與之無怨無仇的,也不缺少在這時候踩他一腳的心!
再者郭家被族沒的罪名是與西川節度使勾結意圖謀反,這一個罪名本就牽強了,可因爲是憲宗與杜青棠一起定的,所以無人能駁斥,那麼作爲郭家因文華太后之故而被赦免的小郎君,郭十五郎若是與儲君走得近,瓊王一派豈非多了一條理由——說太子有意效仿外祖家,心懷不軌云云……如此豐淳的壓力更大!
所以郭十五郎重回長安後,完完全全只能掩藏身份與行跡!而他想要恢復從前的光明正大的行走在長安各坊之中,惟有洗清郭家的冤屈,但這冤屈,是憲宗皇帝與杜青棠都明白的,也是郭守自請的犧牲!在憲宗一朝,他永遠都無法洗乾淨,甚至他也不能提,若是不提,郭家的犧牲、文華太后的死、茂王的死,憲宗皇帝與杜青棠終究是對他帶着一分愧疚,對豐淳與元秀也是,如果他提了,那麼憲宗皇帝與杜青棠只會驚怒交加,然後毫不遲疑的將此事落爲死案,並且牽累到了已經移居到西川的郭家血脈全部滅口!
郭十五郎也許不在乎連累了豐淳與元秀,可他未必不在乎西川的親人,以及郭家的未來。所以他幫助豐淳,是因爲豐淳畢竟也流着郭家一半的血,位傳二十一代後,郭家的委屈才有可能說出來,只是有可能,還要天時地利與人和,否則就算讖語這一重破了,叫皇家就這麼背上了委屈功臣的名聲,李室也是不願意的。
瓊王李儼是憲宗皇帝的羅美人所出,與郭家沒有半點關係,若是他繼了位,那麼當然是完全的站在了皇室的角度來處置此事,要是他知道了郭家的犧牲,未必會感激什麼,說不定還會暗中命人徹底的滅口,以保全皇室的聲譽。
而豐淳對文華太后感情極深,何況他儲君之位被搖動、在朝中艱難,與失去母族助力有着很大的關係,因此必定即使與郭家先前交往不多,也該因文華太后的緣故存着一份眷戀。
所以郭十五郎無論會不會遷怒皇室,都會幫助豐淳,只是……他心裡到底怎麼想的,怕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然而這個從前的世家幼子居然能夠在家族傾覆之後迅速接收了殘餘的勢力並插手到了儲位之爭裡去——雖然這裡面定然有憲宗皇帝與杜青棠爲着郭家犧牲的緣故做出種種讓步與協助……但也足見他本身的能力。
這麼說來,豐淳繼位之後對着杜青棠窮追不捨,是不是有他的緣故?
若不然,豐淳氣度再小、再因爲文華太后記恨着杜氏,到底也是憲宗皇帝一手教導出來的……一登基就與杜氏翻臉,對大有賢名還故舊滿天下的宰相大加貶斥——那可不是盛世之時沒有旁的憂慮的情況下,皇家一言一語可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生死隨意!杜青棠之名震懾諸鎮,比起豐淳這個新君來,威望不可同日而喻,何況杜青棠縱然沒有這樣的聲望,豐淳一上位就迫不及待的清算前帳,也會叫從前支持過瓊王的一干人心驚膽戰,人若是害怕得極了被迫得急了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這到底也不是明君該有的氣度!
這一回邱逢祥宮變,翌日清晨羣臣齊聚太極殿上議政,這裡面固然有杜青棠的威望並邱逢祥軍權的威懾,可與豐淳登基三年有餘,雖然有勤政之名,卻處處追着杜氏不放有關——撇開了那幾個忠直的臣子如張明珠、孟光儀之類,憲宗皇帝時的老人,懾於那位英主的手段,並杜青棠當時的能耐,哪一個不是惟此二人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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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瓊王之所以被視爲新儲,並非因爲他本身多麼的出色壓過了豐淳的風頭,不過是因爲先是憲宗皇帝開始表示對這個皇子的寵愛與喜歡,後來又爲他娶了杜青棠的外甥女陶氏爲正妃,如此纔有了豐淳儲君之位不穩之事——當時豐淳步履艱難,便是因爲大部分臣子都是揣摩過了豐淳與杜氏的心意表了態,所以當豐淳繼位後就開始了對杜氏的打壓起——這些人如何會心安?
邱逢祥的宮變成功,朝臣裡面很多人,甚至是鬆了口氣!
如今元秀回過頭來想了一想,越發覺得豐淳承位之後的舉止委實太過昏聵了些,本朝到了元秀這裡,公主已經是明着不議政了,元秀年紀小,又從無在朝堂之上佔據一席之地的心思,聽着宮人說豐淳甚爲勤政,自然不會去多嘴過問朝堂之事……如今看來,憲宗皇帝親自教導長大的儲君,竟會是如此愚蠢之人嗎?
不提瓊王一派當時處處尋着豐淳的不是想着廢儲,憲宗皇帝是何等老辣的眼光?豐淳若是先前在他跟前是這等短視之人,以憲宗的果斷,恐怕再對文華太后有所愧疚,也斷然不會叫他繼續承位!至多爲了他的性命考慮,如後來臨終前安排瓊王一樣,封一個偏遠之地遠遠的打發了他去!
那麼又是什麼叫豐淳繼位後一反做儲君時候的精明?
郭十五郎!
這個與豐淳並自己都有着血脈關係、極深牽扯,在豐淳最爲倉皇無助時伸出了手的舅父……豐淳信他,怕是超過了憲宗!
元秀攥緊手中的帕子,她思索了片刻,對於文融道:“此事極大,你放在了心裡誰也不許去說,另外你明日再去一回延春殿,問一問利陽公主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再請耿靜齋去看一看!”
“是!”於文融點頭道,“如今宮裡情形與從前不一樣,奴曉得輕重,除非是阿家吩咐了往外說的,否則就是打死了奴,奴也沒有半個字兒!”
“我曉得你是個忠心的,若不然當初昭賢太后又豈會獨獨選了你來給我?”元秀點一點頭,復對霍蔚道,“霍蔚你也先去休憩,明兒一早……你出去與禁軍,求見邱逢祥!”
霍蔚震了一震,隨即恭敬的問:“阿家要老奴怎麼做?”
“你等一等!”元秀說着,起身到了帳後,寢殿裡面帳幕都垂着,采綠待要跟上,採藍卻見元秀並未叫人,示意她坐下,如此過了片刻,元秀手裡拿着一個三寸大小的盒子走了回來,那盒子裡本是裝着朵珠花的,似乎是隨手取了來用,元秀將它交給了霍蔚,冷笑道:“你就說送了這個與他,旁的不必多言!”
“阿家放心,老奴理會得!”霍蔚沒有打開來看的意思,鄭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