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前不是也曾贊秋十六娘琵琶之技冠絕長安,怎麼今兒居然到這裡來了?難道秋十六娘見你失勢,連帖子也不送了?這可不像是迷神閣主的做派。”靜室裡面青煙徐徐,玄鴻閉着眼,端坐在蒲團之上輕聲問道。
在她下首坐着一襲素服的杜青棠,聞言淡淡的道:“我將那張帖子給拂兒了。”
玄鴻奇道:“你可是有什麼計劃?”
“他與你的侄女今晚一起前往迷神閣。”杜青棠也不隱瞞,玄鴻頓時睜開了眼睛:“九娘?”
“自然是元秀公主。”杜青棠神色有些黯淡,嘆了口氣,“以豐淳的爲人,其他貴主,恐怕他壓根就不會放在心上!”
玄鴻默了一默,悠悠一嘆道:“這也不能怪五郎,當初文華太后去世,先帝又那樣寵愛六郎與羅美人,六郎的王妃陶氏是你甥女,你在先帝時候何其勢大?五郎原本就因文華太后之死對你有所不滿,六郎迎娶陶氏後,別說他了,就是當時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又何嘗不是謹言慎行,不敢有半點怠慢處?那些年壓抑下來五郎心裡豈有不委屈的?對異母的兄弟姊妹難免就冷淡些,但看任秋案裡,他對齊王、昌陽也不是全然不管不顧,處置任秋是爲了皇家體面,到底也安撫了齊王的。”
杜青棠無聲的笑了一笑,沒有去爭辯這個問題,而是道:“你可知道京畿之外發生了一件大事?”
玄鴻微微一驚,杜青棠執掌前朝之時權傾朝野,使人稱道的是他遇事始終波瀾不驚,無論情況如何危急都不曾露出亂色,若是連他都說大事,那一定小不了,她定了一定神才問:“是什麼事?”
“黃河左近快要亂了。”杜青棠淡然道。
他神態平靜,玄鴻卻差點沒尖叫出聲:“亂?”
“長則半月,短則三五日,亂民必起。”杜青棠平靜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玄鴻驚怒交加,杜青棠目注香爐,悠悠的道,“秋十六娘與燕小郎君雖然都是市井之輩,不過究竟是曾與燕寄北有關過的人,總還懷着一腔忠勇,這兩人都答應了幫忙,今日閣中一聚,想來明日拂兒再不復在長安寂寂聲名!”
玄鴻這時哪裡有心情去聽他提杜拂日,怒道:“你我相交多年,本以爲對彼此的秉性都已知道清楚,卻不想你知曉如此大事,竟也瞞下!你可知道這天下一亂,便是不提我李室,黎民何辜?當初先帝信你重你用你時,你嘗言願繼兄長遺志,平靖這夢唐天下、復現萬國來朝之盛景!怎麼如今將前塵往事統統都忘記了嗎!”
杜青棠簡短一句:“亂民之兆最遲兩月前已報至長安,但爲宰相韋造奉命壓下,爲了轉移朝中視線,韋造甚至假借雲州公主與鄭家兒郎在西市中毆打胡人一事,挑起限胡令之爭!”
玄鴻不敢相信道:“韋造奉命?他奉了誰的命?”
“豐淳欲殺我之心,總是不死啊!”杜青棠微微笑出了聲,搖頭道,“竟連社稷都不顧了!若早知道會有今日,當初先帝駕崩,我便是背上了萬世罵名,也非扶瓊王上位不可!”
“五郎?!”玄鴻大吃一驚,差點沒跳了起來,“五郎怎麼可能這麼做!這可是他的天下!”
“他認爲拖延太久了,實際上,我也以爲,敷衍他敷衍得夠久了!”杜青棠面色頃刻沉了下來,冷笑道,“你大約不知道,這件事情他隱瞞的很好,就連宮中那一位,因爲恪守着當年與先帝的約定,不插手朝政也不擅自打探朝中之事,直到前天我派人告訴了他才知此事!”
玄鴻微微一顫,失聲道:“那……那邱逢祥怎麼說的?”
“他一介宦官不過是依附皇室存在罷了,若是李家沒了他又算什麼?”杜青棠淡然道,“所以他知道此事後的反應可想而知了!”
玄鴻臉色頓變!邱逢祥雖然是宦官卻不是普通的宦官——內侍省監的職位在皇權面前無足輕重,但那四十萬神策軍——她定了定神,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這麼說邱逢祥已經打算與你聯手?”
“他別無選擇。”杜青棠用有些漠然的語氣說道,“我一生看人鮮少走眼,豐淳這小兒還是頭一個,也是最要命的一個,當年郭家之事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爲了夢唐便是叫我滅了杜氏我也未必做不出來!但若知道文華太后之子居然會是這等意氣之人,當初決計不會心軟選擇了迂迴之計——文華太后有這樣一個兒子委實是太過丟臉了!”
他罵得刻薄,玄鴻此刻竟也無言以對,半晌才道:“五郎如今膝下有三子……還有中宮與華妃有孕,你打算怎麼辦?”
“主少國疑。”杜青棠深深笑了笑,“豐淳小兒不是一定要將齊王與瓊王留在長安麼?如此甚好,也免得我過後還要特特將人從封地叫回來。”
玄鴻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壓根就不知道怎麼說纔好。
“我與兄長嘔心瀝血,助先帝剷除王太清、誅殺曲平之,震懾諸鎮,整肅朝綱,爲此還搭進了兄長與幾位庶弟的性命,致使杜家五房原本人丁興旺,如今竟只存我與拂兒兩人,如此辛苦鞏固的江山,可不是爲了給一個昏君胡鬧的!”杜青棠站起身來,冷笑着道,“放心,念在文華太后與郭家那一位的份上,我不會殺他,興慶宮自從昭賢太后去後始終空着,此宮這些年來一直都很適合養老,豐淳小兒雖然年紀尚輕,但看他那個糊塗勁,進去住一住,也是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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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上豐淳卻也正在說着杜青棠,在他面前是長跪不起的韋造:“……杜青棠生性奸詐,此人不除,長安難寧,黃河之事,還宜私下派幹吏前去整治。”
“陛下,此事委實不能再壓了!”韋造苦苦諫道,“民變非同小可,何況原本今年因春旱的緣故料想秋日收成便好不到哪裡去!如今正是盛夏,接着就是秋收,陛下請想一想,此時發生民變,莊禾猶在田中,便是搶收也未成熟,到那時候亂民不虞糧草,至少可以通過擄掠田中之產撐到來年,如此一來,社稷堪憂啊!”
他跪在地上請求道,“還望陛下明日、不,此刻便召衆臣前來,商議如何處治此事!最好是立刻派人曉諭那幾處有亂象的黎庶,責令那些當初強行換田的權貴不許爲難,使民心無怨,則亂象可平,如此這幾處的百姓定然也銘感吾皇隆恩!”
豐淳皺起了眉:“韋相之言朕豈是不知?但據朕所知,那幾處的田地,可有大半,都是長安與洛陽兩處貴胄所有啊!”
韋造原本還準備好的說服之辭頓時沒了用武之地——豐淳這是擺明了要對付杜青棠!他的心意已經堅決到了連民變也不顧了——在這眼節骨上都不肯得罪了對杜青棠極爲佩服的關中豪門!
“陛下恕臣直言,杜青棠權傾朝野已是前朝之事,如今不過是一介區區玢國公,且膝下無子,以陛下之尊,委實無需再與他計較!”韋造責任在身,頓了一頓只得硬着頭皮繼續勸說道,見豐淳聽了這話臉色頓沉,忙又改口,“陛下縱然不喜杜青棠,畢竟杜青棠如今身無官職,陛下若要追問其罪責,頗有可爲之時之處,又豈能拿社稷玩笑?還求陛下三思!”
韋造如今是懊悔莫及,當初頭一封封了火漆的文書送到了他手裡時,他就不該聽着豐淳的意思將其中消息壓下,並寫密信斥責了那個如今想來卻是頗有遠見的小小縣丞,命他封鎖消息——至少那時候他若捅了出來,豐淳最多對他不喜,總比如今這樣險峻的好——這會看着是他一片丹心的勸說豐淳不要再將換田即將引發民變之事壓下去,可韋造心裡清楚他這麼做最多的不是爲了豐淳,而是爲了自己!
原因很簡單,因爲那些加急文書是韋造壓下來的!當然他是奉了豐淳之命,可是畢竟是經他之手,將來若是豐淳受不住羣臣質問,大可以將責任全部推到了他的身上,到那時候,韋造想不替罪都難!
只是如今他想勸,豐淳卻是打定了主意,淡淡的道:“算一算時間河北的人就要到長安了,也不必拖很久,韋相不用擔憂。”他說的輕描淡寫,韋造卻深知此事絕對沒有這麼簡單,杜青棠是什麼人?韋造也是憲宗一朝過來的,對於憲宗皇帝他可謂是奉若神明,尊崇無比,但憲宗皇帝對杜青棠卻是極爲尊敬、倚重萬分!
豐淳登基以來杜青棠處處退讓,本就已經佔據了大義名份,畢竟他在前朝賢相之名上下皆知,在諸鎮裡面更是如雷貫耳。豐淳想借着諸鎮來對付杜青棠,諸鎮又不是傻子,豈有一定會上當的?
尤其換田民變之事如今還壓着,朝中雖然還風平浪靜,可是諸鎮未必不知——尤其是從河北過來最急切的那一行人……若是看出了端倪,恐怕會刻意放慢了行程,任憑此事爆發後,豐淳不論如何處理,都必定得罪一方!若是在此事剛剛上報時就處置,再先放下對付杜青棠的打算,倒也不是沒功夫慢慢把人心籠絡回去,但此刻幾件事情加在了一起,諸鎮畏懼杜青棠,羨慕長安、河北那一位,還打着尚主的主意……豐淳打算讓他們來長安限制杜青棠,難道他們真的會聽話?
那真是笑話!
出了紫宸殿,韋造失神的遠眺着含元殿方向,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作爲憲宗一朝過來的臣子,他此刻不期然想起了當初皇九女誕生之後,尚爲太子、年少的豐淳興沖沖的告訴自己:“父皇爲九娘賜名單一個‘煌’字,師父曾教寡人,煌者,光也,父皇這是期許九娘日後容顏灼灼,猶如華光,寡人胞妹,將來定然美貌非常!”
“太子殿下說的是,只是貴主原本就是金枝玉葉,生而光彩,這卻是與皇家有關了,太子殿下若是希望貴主榮光漸盛,自當振奮,使李室重歸太宗皇帝時之盛世煌煌,貴主之名,方纔不枉!”其時宰相杜青棠恰好路過,因此駐足,含笑回道。
“嘿,盛世榮光?”韋造悵然失笑,他搖了搖頭,腳步有些踉蹌的下了玉階,口中呢喃幾不可察,“還是迴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