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綠園的信是郭雨奴去報的,別瞧紫閣峰只是蒼茫終南山中的一座,到底也是峰,山林茂密,四顧莽莽,不過四座別院隱於峰上,除了郭雨奴這樣自幼生長在此的人外,便是抓緊時間做了功課的袁別鶴一時之間也難尋到準確的別院位置。
郭雨奴去報信讓綠園之中李氏中人來接李十娘,元秀自不會親自留在這裡等待,吩咐於文融與崔南風留在原地守着李十娘,帶着其他人繼續去附近尋找獸跡,只是到底沒有遇見鹿、獐這樣較大的獵物,林間偶然撲出一兩隻,不過是山雞、野兔之類。
這些東西長安左近的原上也有,元秀大感無趣,而且林中不比原上開闊,獵物一旦被看見,多半就在不遠處,距離不遠,哪怕是活物,她到底苦練了幾個月,準頭居然不差,這樣獵了三四隻山雞,並兩隻野兔,便到了午膳時分,出門時雖然帶了乾糧,但元秀不喜冷食,左右就在紫閣峰上,便吩咐回別院用膳,回去時經過發現李十孃的大石附近,錯金卻鑽了上去,原來於文融和崔南風還站在那裡,不遠處躺着李十娘,依舊昏迷着。
元秀追在錯金後面走了過去,見狀大爲驚訝:“綠園這樣遠?”算一算時辰,從郭雨奴去報信到這會都已經快兩個時辰了……袁別鶴正要解釋,卻見不遠處枝葉分開,郭雨奴滿頭大汗,身後跟了六名身強力壯的健婦,並一個着綠羅裳子的少婦匆匆而來——卻是恰好趕上了。
那少婦年約二十五六歲,鵝蛋臉上施了淡淡的飛霞妝,描着桂葉眉,點着星靨,頭上青絲挽成個墮馬髻的樣式,胸前碧綠的衣襟上壓着一隻顏色渾然的赤金項圈,最下面掛了塊嬰孩拳頭大小的羊脂玉,臂上攏着金鐲,搭着一塊藕荷色長帔,雖然是閨閣裝束穿林繞樹而來,又走得甚急,但除了額角隱隱滲出汗跡外,神色卻一絲不亂,頗有大家風範。
到了近前,那六名健婦自去扶起李十娘,那少婦則一眼掃過衆人,立刻認出了袁別鶴並元秀是爲首之人,忙過來深施一禮,柔聲道:“妾身李氏綠濃,多謝貴主與袁統軍相救舍妹之恩!”顯然郭雨奴已經將元秀的身份告訴了她。
“李娘子不必多禮。”紫閣峰上的四座別院皆是望族所有,元秀也不在乎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溫和的點了點頭,袁統軍則抱拳還了一禮道:“李七娘客氣了,不知十娘爲何會孤身昏倒石下,我等追尋鹿跡至此,原本還未察覺,卻還是貴主的猞猁發現石下有異,提醒才知!”
他將救起李十孃的功勞推到了元秀身上,李綠濃自然知道袁別鶴的意思,趕緊對元秀謝了又謝,元秀原本矜持的態度也漸漸和藹起來,這邊寒暄着,一名健婦移步過來,低聲對李綠濃稟告了幾句,面色憂慮,卻見李綠濃神色一僵,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擔心之色!
元秀覺得很是奇怪,她雖然只在端午觀瀾樓上見過李十娘一面,但後者的飛揚跋扈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在去芙蓉園的路上遇見裴灼時,李十娘飛馬揮鞭,抽掉裴灼的冠巾揚長而去,當真是肆無忌憚,這樣的女郎怎麼也不像是有痼疾之人,此刻便出聲問道:“七娘,令妹素日身子不大好嗎?”
“勞貴主見問。”李綠濃有些尷尬道,“舍妹素有心疾,只是不常發作,今日清早她揮退使女說要出來走走的,卻沒想到,偏生這個時候發作了,幸虧遇見了貴主,否則在石下躺得久了,非得大病一場不可!”
元秀噫了一聲,有點意外道:“本宮之前見過一回令妹,但覺她飛揚跳脫,精神奕奕,卻沒想到她竟有心疾?”
“心疾原本不宜勞頓,奈何舍妹她天性不喜拘束。”李綠濃苦笑着道,“家兄又素來寵愛她,加上從前得了一道方子,這些年調養下來竟是鮮少發作了,誰想到今兒居然又來了這麼一次,也幸虧雖然有年餘沒發作,藥倒是一直帶着的……”
“既然如此便快帶令妹回綠園煎藥罷。”元秀微微頷首說道。
李綠濃感激道:“貴主這幾日都住在紫閣別院嗎?等舍妹醒了,妾身定當帶她前去拜謝貴主!”
“並不是什麼大事,何況藉助薜荔下石去救人的是馮騰並崔南風,連借與令妹遮蔽的衣袍也是於文融所解,本宮不過是恰好遇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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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紫閣別院,到了竹樓中,午膳早在她進別院大門時就準備好了,不多時就擺上了一尾醋燒潭鯉、一盆醃筍燉肉,幾道爽口的野菜,並一道湯。
薛氏指着那湯笑道:“九娘可知道這是什麼做的?”
那湯色乳白,盛在了黑瓷繪牡丹的闊口盆內,看不出來底下有什麼,元秀眨了眨眼睛:“竹蓀?”
“阿家怎麼知道的?”采綠驚訝道,“因當年採橙頭回給阿家做這個時失了手,竹蓀味道沒去盡,偏生阿家最討厭那種氣味,因此多年都不做了,這一回採橙下了大力氣,將竹蓀的味道都除得乾淨才端上來呢。”元秀味覺靈敏,往往常人感覺不到的異味,她都能察覺到,因此爲她做菜極爲辛苦,各樣材料都要反覆處理才能入釜。採橙當初就是沒有發現這點,差點被調離了庖下,另外選人,還是薛氏說她廚藝不錯,叮囑之後重新試用了段時間,元秀才點了頭的。
“昨兒錦梳可不就是因爲弄這個才讓錯金溜了出去,還特特過來請罪嗎?”元秀懶洋洋的道,“錯金會跑,竹蓀可不會跑啊!”
採藍笑着道:“那麼阿家可知道與竹蓀一道燒的是什麼?”她不等元秀回答,便挽起袖子,拿調羹替元秀舀了小半碗,含笑道:“這竹蓀螺肉湯皆是在別院之內就地取材,阿家快嘗一嘗!”
元秀喝了一口,但覺竹蓀的清香之中帶入了螺肉的鮮美,而且清淡爽適,一直喝了兩個半碗,方笑着道:“給採橙一支金簪罷。”
采綠與採橙關係比較要好,此刻採橙不在,她便笑嘻嘻的代爲謝了賞,元秀想了一想,又道:“錦梳昨兒才敲打過,今日就賞她,這樣不好,採藍你記着,過幾日再給她對銀鋌玩……錯金這會我帶着,或者叫於文融隨意伺候幾下,不必太過精細,錦梳那裡,你另外派事。”
她說話時採藍放下了手中之事一件件的應了,薛氏輕嗔道:“這些事情不急,先用了膳再說。”
元秀嗯了一聲,因出獵的緣故,她着實有些餓了,加上飯食新鮮,這頓午膳倒是吃得香甜。午後,薛氏陪她在竹樓旁的梨竹林裡漫步消食,這片梨竹高約三四丈模樣,新杆淡綠而老杆黃綠,俱被昨日之雨洗得清爽乾淨,今日又被曬乾了葉尖,湊近了看,便覺杆身微披着一層淡白色若霜的粉末,籜鞘或黃或紫,四周生着微絨,這種竹子種類與建造竹樓的龍竹、修竹不同,它的果實很大,形狀像梨,故名梨竹,成熟之後可以取了烤熟爲食,在夢唐很是罕見。
薛氏手撫其中一杆感慨道:“這東西不是中土之物,還是你四舅舅聽海客談起,特特託了人從天竺帶來,它原本生長的地方,比安南更南,溼潤炎熱之處,爲了在這終南山峰上種活它,你四舅舅費了許多心力。只是活是活了,但果實卻長不到原本那麼大,也不算好吃,不過是個新奇。”
元秀盯着面前幾株梨竹看了看,笑着道:“四舅舅倒是個愛花愛草的人。”
“他確實喜愛這些。”薛氏說着,黯然沉默下去。
元秀見狀,正要轉開話題,這時候采綠卻匆匆追進林來,稟告道:“阿家,李家娘子在別院外求見,阿家這會可要見她?”
方纔午膳時元秀已經大概說了下自己出獵時偶然遇見李十娘昏迷並援手之事,此刻聽了李家娘子,與采綠一樣,都當成了是綠園那邊過來致謝,她有點驚訝李綠豔這麼快就恢復,不過這也是李綠濃離開前所言,這會卻不便就此拒絕。
元秀思忖了下,道:“你叫郭旁把她們迎入正廳,我換件衣服,梳洗下就去。”她此刻身上還穿着剛纔與李綠濃相遇時穿的胡服,這會李綠濃按着禮儀親自登門,她自然也要裝束一番,免得失禮。
采綠躬身應了,匆匆而去,元秀趁機對薛氏道:“大娘且回竹樓替我梳妝罷,不知我該穿什麼衣裙出去?”
薛氏雖然自到了別院便時常被觸動心懷,但遇見了正事究竟是打點起精神,撇下了梨竹林與郭四郎,認真思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