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二十五娘與宮中的盧芳儀同族同輩,生得不及盧芳儀秀美,但那種猶如魏晉高士的氣度卻使她遠勝尋常貴女。即使在廳中被晾了近一個時辰,而奉命出來接待她的採藍態度也是不冷不熱,依舊不驕不躁,儀態從容。
採藍面上不顯,但心裡對她印象倒是好了幾分。
錦梳隔着荷池招了招手,這邊採藍終於淡笑着對盧二十五娘道:“盧娘子,阿家請你到後面去說話。”
“多謝藍娘了!”盧二十五娘微微頷首,她身後的使女覷着機會將一隻羊脂玉鐲子遞到了採藍手中,卻被採藍不動聲色的推了開去,走快幾步道:“別院路徑複雜,且容奴爲娘子引路。”
使女對盧二十五娘做了個眼色,盧二十五娘抿了下嘴,隨即恢復平靜。
主僕兩跟着採藍一路穿花繞樹,又穿過了重重樓閣,經過修竹林,過了月洞門,方見到迎面的一排竹樓,採藍還沒往元秀所居的竹樓走去,便聽盧二十五娘身後的使女驚奇的叫道:“咦,南詔的竹樓和天竺那邊的梨竹林?梨竹在這兒可是怎麼種活的?”
那使女叫出聲後,頓覺不對,也不待盧二十五娘說話,趕緊屈了屈膝:“奴失儀了!”
採藍搖了搖頭,有些驚訝的望着她:“竹樓也就罷了……這梨竹,你怎會認識?”
“奴隨娘子在長安西市見過這種竹子,原本娘子想買,但因它只在天竺纔有,擔心長安秋冬寒冷栽不活才作罷。”那使女尷尬的道,“娘子回府後還特特畫了一幅梨竹圖,奴當時在旁研墨,因此將它記了下來。”
採藍再看盧二十五娘時不覺敬重了幾分——即使風氣開放如大唐,身份尊貴如望族之女,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那份見識的,這些梨竹是郭桐的得意之作,元秀才住進來時,薛氏特特說明過,還自豪此物就是長安,也非見多識廣者不能辨認,採藍還是聽薛氏說了,又每日過來元秀身邊伺候,才能夠將它們與中土的竹類區分開來。
梨竹的果實與中土竹屬不同,遠較其他的竹類大,但因移栽的緣故,又植於峰上,結果的時候就變得不定,這時候還沒有掛果,它的杆葉看起來和中土好幾種竹類都十分相似,就是元秀自己,薛氏沒說明前,她也是不認識的。
如今竟被盧二十五娘身邊一個使女說了出來,范陽盧氏到底是望族,女郎身邊的使女,也跟着眼界開闊,不比常人。
“阿家就在裡面,請盧娘子入內。”到了元秀所在的竹樓前,採藍輕聲道,盧二十五娘與使女一起脫了絲履,踏過竹梯上去。
竹樓最進去先放了一張屏風隔擋,轉過屏風,纔是樓中正堂,中間放下了細竹密編的簾子隔斷,樓中很是陰涼,散發着淡淡竹木清氣並安息香燃燼的殘留,簾子旁站了兩個穿着一般石青色夏衫的小宮女,見到採藍都屈了屈膝:“藍娘姐姐!”
“阿家在堂上嗎?”採藍微微點頭,輕聲問道。
左面的小宮女細聲道:“阿家正在裡面,方纔還叫綠娘姐姐出來說,若是盧家娘子到了,直接請進去就是。”
她回話時,簾後已經有人快言快語的問道:“錦水你在與誰說話?可是藍娘帶着盧家娘子到了?”
“盧娘子已經來了。”採藍接上了話,那叫錦水的小宮女已經機靈的探手打起簾子,讓三人進去。
盧二十五娘從從容容的進了正堂,卻見一色竹製的堂上,對開着兩扇明窗,皆掛了煙霧般的輕紗,她大族出身,當然認得出這兩邊的輕紗都是難得的鮫綃,這種傳聞由鮫人織海水爲成的輕紗即使在炎炎夏日,入手也是涼爽而不冰冷,更能驅使蚊蟲遠避,可謂是千金難求。
對於紫閣別院的來歷盧二十五娘自是清楚的,這兩塊鮫綃也不知道是郭桐時就安上的,還是元秀公主這回過來時所裝?這個念頭在她心上打了個轉便又拋開,人已經姿態優美的欠下身去:“臣女盧氏翠微參見貴主!”
“平身吧。”悅耳清脆的聲音傳來,元秀雖然與盧二十五娘在山路上面照過面,但今日纔是頭一回相見,略略裝束了一番,她上穿荼白底襟繡翠色青鸞、袖繡豆綠牡丹的對襟夏衫,衫子不長,僅僅到膝,鬆着繫帶,露出裡面杏子黃漫繡了幾針飛鴻的訶子,下面繫着描金粉綬留仙裙,烏黑的長髮挽做了飛仙髻,髮飾純用玉石,猶以一支千瓣攢心碧玉步搖出色,那翠色慾滴欲流,映得旁邊一朵羊脂玉芙蓉花都有一大半成了碧色。
元秀面施淡妝,眉心點一滴硃砂,貼星靨,脣染丹色,螺子黛新描遠山眉,眉梢各如不經意般掃了一筆淡近乎無的彤色,淡淡的打量着盧翠微。
她記得那日山路上盧翠微幾乎完全是素面朝天,這一回大約是因爲是前來代其妹請罪,穿的是近乎禮服的杏子紅聯珠團窠紋對襟夏衫,下系鬱金裙,發挽百合髻,紅玉石榴花額飾下墜一掛五串兒水晶,中間一串最長,一直掛到了眉心,面上施着比桃花妝略淡一些的妝容,貼鶴子草,脣點絳色,首飾俱全。
元秀收回打量的目光,淡淡道:“盧娘子所來爲何?”
這是明知故問,盧翠微也不意外,復屈了屈膝,柔聲道:“回貴主,是昨日聽聞舍妹擅入貴主避暑的別院,驚擾別院中人,因此特來請罪,求貴主念在舍妹年少無知,及其母尚在病中,從輕處置!”
她說話時語氣不急不慢,態度恭敬而不失身份,哪怕此刻四周都是宮闈之中久經場面的人,也不禁暗讚一句她氣度出衆,元秀盯着她看了半晌,見她目光坦蕩,淡淡的笑了笑,轉頭問采綠:“採橙她們扣下盧二十六娘可是爲了她擅入的緣故?”
“回阿家,這怎麼可能?”采綠笑着道,“盧娘子可也把咱們紫閣別院看得太小氣了些,阿家在這兒避暑,若是其他人誤入了,自然不可輕易放過,但盧二十六娘乃是盧侍郎的侄女,又是宮裡盧芳儀的族妹,先不說這身份,單是與阿家一樣身爲女郎,以阿家素日的爲人,只要不是心術不正之人,偶然闖進來,那問罪的也該是問別院的禁軍不用心,又怎會去爲難一個女郎呢?”
她說到這裡,元秀嗯了一聲,也不給盧翠微接話的機會,慢條斯理道:“那麼採橙究竟爲什麼要扣下她?”
采綠作出微惱之色,道:“阿家不知,雖然執刃威脅嬌弱稚女的是崔家十四郎君,說起來和盧二十六娘關係也不很大,可雪娘說了,之前崔家十四郎一直在和盧二十六娘說着對阿家不敬之語——採橙擔心盧二十六娘偷偷溜進別院來,別有用心,這纔不得先請她在別院裡住一住,也是想問個清楚,因阿家心慈,若是知道了,定然早早吩咐咱們放了她,這不,採橙原是打算問清楚了,纔來告訴阿家,誰想到東來庭到底與咱們紫閣別院是一處山峰上的,盧二十六娘住的地方還沒收拾好呢,盧二十五娘就巴巴的趕了過來——也是昨兒阿家太過疲憊,回到別院後連晚膳都不想用了,這纔沒有告訴阿家。”
說着她笑吟吟的對盧翠微屈了屈膝,笑着賠禮道:“盧娘子莫怪,可不是咱們故意叫你在別院外乾等,實在是昨兒阿家狩獵歸來,累得極了,連晚膳都不想用,咱們忙着伺候阿家,卻把這事給忘了,後來想起來時,阿家已經入睡,咱們自然不敢再叫阿家起來,你說對也不對?”
盧翠微受她這番擠兌,面色變也未變,平靜道:“今日蒙貴主見召已是感激不盡,本就是舍妹之過,能夠在貴主避暑時多得貴主教誨一二,也是她的福份,若不是其母正在東來庭中養病,臣女是斷然不敢來求這個情的。”這番話說的冠冕堂皇不說,擠兌她的是采綠,盧翠微卻是對着元秀解釋,這姿態便是表明了她無意與一個宮女爭辯。
“這卻是盧二十六孃的不對了。”依舊是采綠笑嘻嘻的說道,“看盧二十六孃的年紀也不很大,奴等還當女郎年少好動,到咱們別院裡來轉一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既然其母病重,她不盡孝牀前,反而跑到阿家避暑之處與男子私會,這事做的可不像是盧家的門風啊!”
“貴主美貌之名長安遠近皆知,舍妹在長安時,便十分嚮往,奈何櫻桃宴上未能成行,這一回往終南山來,雖然是爲了奉其母療養,但盧家在終南山有幾處別院,選擇東來庭,也是因爲聽說貴主在此,想一睹貴主真容——方纔說到的崔家十四郎,本是舍妹未婚夫婿的表兄,前不久,崔家十四郎冒犯貴主,因此受刑,因別院中傷藥不多,他私下裡託人至東來庭,請家兄帶一些傷藥與他,舍妹年幼好奇,便想借着送傷藥之際,私窺貴主。”盧翠微輕嘆了聲,道,“這都是臣女身爲長姊,未能管教好她,而嬸孃卻病重無暇他顧的緣故,若有族中長輩在此,定不至此!”
元秀眯起眼,望着她笑了笑,這盧二十五娘氣度不俗,果然也是精明之人,盧二十六娘代替原本的盧二十一郎過來送藥,真正的目的不過是爲了見自己的未婚夫婿馮騰,盧翠微說來卻把緣故掰到了元秀身上,並藉機恭維了元秀的美貌,這一手不但將采綠方纔故意指責盧二十六娘私會男子的聲討扭轉,而且對於采綠指盧二十六娘不孝,並質疑盧氏家風,也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帶過,其意不言而喻——范陽盧氏千年傳承,不是區區幾人指責就會坍塌的,盧翠微自始自終,只對元秀解釋,心平氣和,對於受元秀指使出面、言辭鋒利的采綠,她並不藐視也不輕慢,卻始終不接話,透露出她身爲望族之女的傲氣!
“盧二十六娘既然好奇本宮的長相,何不由盧娘子你陪同,由正門而入,光明正大的拜訪?”元秀悠悠說道,“一來,本宮身在山間,姊妹們都不在,多個人說說話,你們不試過,又怎知本宮不願?前不久,本宮還見過綠園裡的李家娘子!二來,本宮的長姊平津公主,不但其母出自你們盧氏,本宮那甥女承儀郡主,所許的還是你們的族侄,說起來,比起綠園的主人,本宮纔來時,還以爲你們會立刻登門拜訪……”她微微笑了笑,搖着宮扇對左右道,“想來是長安以訛傳訛,將本宮的容貌傳的太言過其實了些,盧家的娘子們從別處聽到了實話,大失所望,卻是不願意來看本宮這張臉了!”
左右皆舉袖掩口而笑,目露諷刺之色。
盧翠微忙起身道:“貴主實在太過謙遜,如今長安誰不知道昌陽公主雖然美豔無雙,但貴主卻國色天香,有傾城之貌?至於貴主才臨紫閣別院,臣女等至今不敢登門拜見,皆因那日山路上,臣女一見貴主,自慚形穢,又聽聞貴主此來,乃是爲了薛尚儀懼夏之症,擔心打擾貴主,這纔不敢前來,若知貴主如此平易近人,臣女又豈敢失禮?”
說到這裡,見元秀不置可否,她自嘲一笑道,“若是貴主的容貌還無人看,臣女這些人,怕是連人也沒得做了。”
元秀嘴角噙笑,深深看了她一眼:“盧娘子這樣會做人,又怎麼會沒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