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采綠端着水進內室伺候元秀梳洗,看到元秀已經起身,正拿了把柄嵌明珠的象牙梳,坐在銅鏡前慢條斯理的梳着長髮,從銅鏡裡看到她帶着兩名小宮女進來,微微一笑,回頭道:“採藍呢?”
“藍娘方纔被採橙叫了去。”采綠沒想到她心情看起來似乎很好,愣了一下,方道,“阿家昨兒睡得可好嗎?”
“還可以。”元秀放下了梳子,道,“今兒梳飛仙髻。”
采綠纔拿起烏檀木梳,聞言一愣,元秀可是早就說了今兒要下山去行獵的,飛仙髻是高髻,相傳乃是王母降世時,身邊隨侍仙女所綰,後世人效仿流傳下來,此髻輕盈曼妙,但在原上行獵倒也罷了,在林中,因其高聳的緣故很容易被頭頂的樹枝勾絆到,更別提此髻遠不如垂練雙髻或者雙螺髻那麼穩固,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要鬆開。
不過元秀昨晚才和薛氏爭吵過,采綠不敢在這時候拂了她的意思,答應了一聲,擡起手,替她細細的梳順了長髮,用心綰起髻來。
采綠的手甚巧,元秀的烏髮在她手裡靈活的扭轉着,逐漸呈現出雙環相峙的飛動之狀,因爲綰髮時的手法巧妙,盤好後的髮髻近看猶如雕琢般帶着極爲精緻的層次感,她從匣中挑出一支累絲嵌寶點翠牡丹主簪給元秀過目,見元秀微微頷首,將簪子端正的插入髮髻正中,接着又挑出一對點翠四蝶嵌珠步搖,對插在主簪兩旁,這對步搖各棲四蝶,兩大兩小,蝴蝶的素行目皆是明珠嵌成,步搖下垂着一掛三串的碎珠,采綠對身後的小宮女叮囑了一句,那小宮女忙轉身離開內室,不多久,卻從外面摘了兩朵還合着露的月季回來,這月季是種在了竹樓旁的,顏色有紅粉兩種,采綠挑了一朵顏色最淡的,斜壓進主簪旁,又挑了朵緋紅色的,復壓進去。
接着又端詳了片刻,問道:“阿家看這樣可好?”
元秀眼波流轉,點了一點頭。
上妝更衣時,因采綠手腳利落,兩個小宮女在旁插不上手,元秀便吩咐:“你們去理榻。”
那兩個小宮女忙答應一聲,上前去整理牀榻,其中一人拿起玉枕,忽然咦了一聲,隨即覺得不對,忙住了聲。
但元秀和采綠都已經聽到了,前者一皺眉,後者立刻斥道:“什麼事大驚小怪?”
“阿家饒恕!綠娘姐姐請息怒!”那小宮女知道露了聲色,趕緊跪下來請罪,解釋道,“奴是瞧見阿家玉枕上似有一瓣桃花,心中驚訝,這才叫了出來。”
“桃花又怎麼了?你莫非連桃花也沒見過?”采綠冷叱道,“阿家昨兒沐浴用的花瓣可不就是桃花?”
那小宮女見她臉色難看,嚇了一跳,下意識道:“只因這片桃花尚且新鮮,奴……奴奇怪這時候怎麼還有盛開的桃花,奴……”
她這麼一說,采綠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放下手裡的外袍,對元秀欠了欠身:“阿家,此事交給奴來處置?”
“嗯。”元秀淡淡的點了點頭。
采綠立刻吩咐另一名宮女:“拉她下去!”
另一名宮女卻是機靈,趕緊一邊拖着先前那宮女出去一邊低聲道:“乾枯的桃花瓣泡了水可不就是和新鮮的一個樣子?一大早的你在阿家面前一驚一詐都說了些什麼傻話?”
待兩人都出去了,采綠復請罪道:“都是奴調教不周!”
“方纔把人拉出去的倒是機靈。”元秀懶洋洋的道,“繼續更衣吧。”
用過了早膳,元秀自是先召見袁別鶴。
沒過多久,面有愧色的袁別鶴匆匆而來,他鬢髮之上有水跡,也不知道是露水還是汗水,一進竹樓,便跪了下來:“末將統軍不嚴,致屬下妄議貴主之語,使貴主與薛尚儀生隙,還請貴主降罪!”
元秀皺眉看了看他,又環視了一圈四周,宮女們都是一驚,尤其是采綠,恨恨的咬着脣,昨天元秀和薛氏爭吵,外面守着等吩咐的小宮女雖然有,在當場的大宮女,可就她一個,才隔了一夜而已,這袁別鶴還不等元秀髮問,就直截了當的請起了罪,固然顯得直爽,可這不是明擺着告訴元秀,自己身邊的人也把話泄露了出去?
此人若不是豐淳的心腹,簡直要讓人以爲他是故意如此,點出元秀也有御下不嚴之時,以求輕罰了。
“袁統軍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那麼人可處置了?”元秀喝了一口茶順了順氣,才繼續不溫不火的問道。
袁別鶴低聲道:“回貴主,末將已將擅傳貴主之語之人皆處以軍法,並致函長安,另委禁軍前來補充!”
“如今別院裡的人可都是你挑選的?”元秀心中一動,問道。
“這……多半是。”袁別鶴沒想到元秀還會問此事,遲疑了下才回答,“有一些乃是邱監推薦前來,道是身手敏捷之人。”
元秀聽到邱監二字,眯起了眼:“是麼?那麼當日陪本宮登頂的兩名禁軍士卒,又是誰選進來的?”
“那兩人……那兩人是末將所選。”袁別鶴遲疑着,但還是說了實話,他此刻面色極爲尷尬,“請貴主降罪!”
元秀不緊不慢道:“本宮記得,那兩個人,一個叫馮騰,另一個叫崔南風?都是什麼人,你不妨與本宮說一說詳細。”
她連名字都記得,袁別鶴固然有心保下這兩人,方纔故意含糊說人都已經處置,這會也只得無奈的交代出來:“回貴主,馮騰與崔南風乃是一對姑表兄弟,蓋因自小一起長大,因此兩人武藝旗鼓相當,兼之頗有默契,比尋常兩名士卒配合更爲精妙,因此末將才點了他們,卻不想這兩人因着年少,加上與崔太妃乃是同族,平素性情就跳脫些,如今居然膽大妄爲,胡亂傳揚貴主無心之語,念如今還在別院,末將使人將他們各行三十軍棍,待回長安,定當繼續嚴懲!”
袁別鶴與馮、崔兩人私交很是不錯,特特強調他們年少,又擡出了崔太妃,無非是指望元秀能夠念在了這兩點的份上,不要太過計較,又怕元秀親自下令重處兩人,還留了個口風,說回長安再行處罰,好讓元秀聽了,儘可能的消了怒火。
元秀眯起眼,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無怪上回本宮帶着他們登頂時,路上遇見盧家二十五娘,盧二十五孃的目光似乎在那崔南風身上停了一下,想來是因爲認出了他吧?他是崔南薰的同輩?”
聽到盧二十五娘並崔南薰,袁別鶴心中一跳,他趕緊道:“回貴主的話,崔南風正是崔南薰之族弟,他在崔氏這一輩中行十四——寒食時聖人召長安子弟於麟德殿前蹴鞠,崔南風也在其中的,只是當日人多,又有七駙馬等人在,想是貴主也沒有留意他。”
“哦?”元秀偏頭想了片刻,還真有點記不清楚了,那一日麟德殿上的幾位公主不是在留意崔風物,就是在打量崔南薰,其他人可真沒怎麼注意。
她想了一想,微笑道:“既然如此,念在盧二十五孃的份上,就饒了他這回罷,這時候山下炎熱,也不必送回長安,就留在別院好好養傷,只是統軍使還要仔細,可不要再鬧出事來,讓本宮心煩!”
袁別鶴見她鬆了口,心裡暗暗放下一塊大石,恭敬道:“末將代崔南風並馮騰謝貴主不罰之恩!”
“本宮對那盧二十五娘印象很好,崔南風既然與之甚熟,不妨擇日請她過來敘一敘,左右這峰上人也不多,狩獵之餘,難免無趣。”元秀似笑非笑,又加了一句。
袁別鶴隱約感覺到她不懷好意,但他的身份卻不能說不,只得硬着頭皮道:“是!”
元秀正要打發他下去,竹樓外卻有一名宮人進來稟告道:“阿家,宮裡派了人送來瓜果。”
“來的是誰?”元秀說話時以宮扇輕輕掩嘴,因此無人發覺她在扇後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那宮人回道:“是原本留守在珠鏡殿的內侍,名叫小九。”
元秀蹙了下眉,隨即飛快的鬆開,不動聲色的吩咐道:“召他進來,本宮要問一問宮裡的情形。”那宮人答應着自去了,袁別鶴見狀,忙道:“末將告退!”
“等一下!”元秀卻叫住了他,吩咐采綠,“搬個月牙凳進來,讓袁統軍坐下,統軍昨日還爲本宮狩獵親自下山熟悉地形,多有辛苦,一會瓜果來了,統軍直接取一份走。”
袁別鶴受寵若驚,趕緊道:“末將不敢,末將有負……”
“袁統軍何必自謙?神策軍中統軍可不只你一個,五哥特特指了你來保護本宮,足見統軍出色。”元秀深深看了他一眼,袁別鶴聽出她這話裡的警告,是要特意給自己面子,忙識趣的噤了聲,采綠笑嘻嘻的親手搬了凳子來放在元秀下首,袁別鶴告了罪,方正襟危坐下去。
過了半晌,先前那進來稟告的宮人再次入內,身後便跟了一個穿着低階內侍服的少年,雖然做內侍打扮,卻生得劍眉星目,肌膚不似唐人所崇尚的白皙,然而卻因此顯出幾分飛揚的野性,他大步跨入竹樓,步伐虎虎生氣,目光炯炯——幾乎是惡狠狠的瞪向了元秀,但卻在看到袁別鶴後,略作收斂,手中提了一隻果籃,上邊蓋着一堆葦葉以防瓜果被曬乾枯。
“奴小九參見阿家!”燕九懷低下頭行禮,差不多是咬牙切齒說出了這句話!
元秀面現滿意之色,故意先不理他,掐了把采綠,叫她將面色從驚訝轉成了忍笑,幸虧袁別鶴目不斜視,不敢多看元秀身邊的宮女,這纔沒有發現異常。元秀示意采綠過去將東西接了過來,才微笑道:“起來吧。”
她這三個字說得尤其溫柔,但燕九懷卻覺得身上沒來由的一寒……
籃中另有信箋,說明這一回送來的瓜果成色以及各計多少,元秀大致看完,將信交給了采綠,吩咐她將水果分出一半給袁別鶴帶去給禁軍。袁別鶴連忙離座謝恩。
這時候,他以爲終於可以走了,誰知元秀卻將小九晾在了一邊,問起山下狩獵之事來。
袁別鶴昨天親自下山去查看地形,就是因爲元秀吵着今日就要下山去,他這時候才注意到元秀居然梳着飛仙髻,對她的箭技並身手又失望了幾分,定了一定神,方道:“回貴主,終南山中的獵物不比原上,原上水草豐饒處,也無非野兔、麂子或山雞之類,此山中,靠近名峰或村落處,亦有狼鹿之屬,若再深入,熊羆虎豹,也不罕見,末將昨日在山下不遠處,便發現了新鮮鹿跡,並有數頭青狼,貴主不妨先拿他們試一試手,畢竟在原上射獵,與林中又有不同,待貴主熟悉了林中的環境,再獵猛獸,不知貴主以爲如何?”
這番話是他再三斟酌過預備回答元秀的,之前在峰上的狩獵雖然沒有遇見猛獸,元秀的出手落空次數也不多,但在袁別鶴這等曾由憲宗皇帝親自挑選出來戍衛過東宮的精銳一眼便可看出她的不足——這位貴主,若無人從旁輔助,她能夠單獨獵到一頭鹿就很不錯了,他故意說到青狼,便是爲了打消她獵虎的不切實際的想法——怎麼說,狼也算是猛獸了,雖然論起兇猛,與虎無法相比。
希望私下裡派出去的那幾人安排青狼時手法巧妙些,不要叫這位貴主看出端倪就行……哪怕只是青狼,袁別鶴如今也不敢叫元秀去冒險,這是因爲在峰上獵那幾只野兔山雞時,元秀髮現獵物後立刻吩咐身邊人退下,必須自己出手,面對野兔山雞也就罷了,若是遇見了狼……這金枝玉葉何等尊貴?哪怕手上被抓破了點兒皮肉,豐淳也非大怒不可!
更重要的是,豐淳讓自己來紫閣別院,是爲了增加資歷,而不是爲了被邱逢祥抓到機會踩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