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馬踏雄關箭指心
再過兩日,燕雲關前集結的丹軍已逾十五萬。這日晨陽甫升,丹王的九旄白毛大纛終於在陣前樹起,隨風飄揚。
平王得稟,忙和謝朗等人登上城樓。只聽丹軍營地裡號角大作,塵沙揚起足有丈許高。三通鼓響後,數萬丹兵鐵甲鏗鏘,從營地中馳出。待至燕雲關下,丹軍先鋒軍兩個萬人隊向兩側分開,中軍前突,九旄白毛大纛下,一人鐵甲外披金色王袍,正是丹王。
平王舉起右手,燕雲關城樓上金鼓齊鳴,殷軍箭弩手、盾牌手、火器手、投石手、工兵齊齊到位,精銳騎兵也皆在關門後集結。
衆人神情肅穆,嚴陣以待,眼神最銳利的裴無忌忽然疑道:“那是誰?!”
衆人隨着他的目光遙遙望去,只見丹軍的一個千人隊用馬車拉着兩個木籠子往關下馳來。木籠子裡站着兩名女子,因爲隔得遠,看不清楚她們的面目,但不知爲何,衆人都不約而同地感到脊骨發涼,如有芒刺在背。
再過一陣,馬車馳得近了,快到丹王身側,謝朗看清了籠中之人,大駭下疾衝兩步,身子探出城牆,失聲呼道:“蘅姐!”
陸元貞也幾乎同時搶前兩步,呼道:“柔嘉?!”
平王又驚又怒,不明白柔嘉和薛蘅怎麼會來了邊關,還讓丹軍給擒住了。裴無忌、徐烈等人面面相覷,均不知如何是好。一時間,城牆上鴉雀無聲。
謝朗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裴無忌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的腰。謝朗運力掙扎,裴無忌死死按住他腰間穴道。平王回過神來,上來對着謝朗就是一拳,怒道:“小謝!你冷靜點!”
謝朗正激憤難當之時,忽聽陸元貞緩緩道:“你現在出去救她們,不但人救不回,還會害了她們。”
他擡起頭來,只見陸元貞神色平靜地看着關下,但他負在身後的雙手卻捏得緊緊的,骨節泛白。
謝朗呆了呆,撲到關牆後,定定地望着那個日夜思念的身影,心亂如麻。
關牆下一陣顰鼓後,丹王右手一舉,王旗搖動,數萬人肅靜下來。
丹王馬側一名身形枯瘦、宛如幽靈般的黑衣人呵呵一笑,開口道:“平王殿下,我王想和你做筆交易。”
他說得不徐不疾,聲音不大,卻真氣綿長,兩軍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平王怒意勃發,取下背後的鐵胎硬弓,搭上三支鷹翎利箭,颼颼颼連珠射出,大喝道:“本王從不與卑鄙無恥的小人交易!”
黑衣人從馬鞍上躍起,人在空中,袍袖連卷,便將三箭連環擊落。他飄然落回馬鞍上,和丹王說了幾句話,陰惻惻笑道:“我王說你們中原蠻子陰險狡詐,我們丹人不會你們虛僞的那一套。一句話:若平王殿下不開關投降,這尊貴的公主還有天清閣的閣主,王便要將她們賜給有功的將士,讓他們陣——前——享——用!”
此言一出,殷軍怒火填膺,羣情激憤,紛紛請纓道:“王爺,出關救人吧!”
謝朗目光凝在薛蘅身上,呼吸急促,十指咯咯直響,險些將城牆上的青磚摳將下來。
平王正猶豫不決之時,丹王低聲吩咐了一句,那黑衣人躍下駿馬,走到木籠邊,將堵在柔嘉口中的布條取出,又一伸手,裂帛之聲響起,柔嘉的外衫被他扯落在地。
柔嘉失聲驚叫,丹軍齊齊大笑,有將領叫道:“王上,將她賜給我吧,能當着這麼多殷國蠻子的面操他們的公主,實在是平生第一樂事啊!”
平王全身如墮冰窟,若真讓柔嘉和薛蘅在陣前受到□,殷軍士氣必將遭受重創。他正要不顧一切,下令開關搶人,忽見柔嘉自鐵籠中高昂起頭,厲聲叫道:“皇兄,快殺了我!快啊!我絕不受他們□!”
她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叫聲淒厲,但飽含凜然無懼之意。殷軍聽了,無不悲憤地低下了頭,有的更咬牙切齒,大罵丹王卑鄙無恥。
羽蒼也被柔嘉叫聲中的那股凜然之氣給震住了,一時沒有反應。眼見柔嘉叫罷,牙關一張,意圖咬舌自盡,他才手指急伸,點上柔嘉牙關。
但柔嘉的牙齒還是磕到了舌頭,鮮血自嘴角涔涔滴下,染紅了白色的衣裙。她怒目冷視了丹王和羽蒼一眼,又傲然高昂着頭,望向關牆上的平王。
平王閉了閉眼睛,猛然搭箭拉弓,瞄準柔嘉,心痛如絞下顫聲叫道:“柔嘉!好妹妹!只要他們敢動你,皇兄便送你一程!來世我們再做兄妹!”
柔嘉仰面看着他,神情哀傷中又帶着無盡欣喜,眼中卻慢慢地流下淚來。
和風麗日下,謝朗一動不動,定定地看着木籠中的薛蘅。
薛蘅也仰起頭,神色平靜地看着他。
這一刻,他與她的眼神膠着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悲憤、酸楚、欣喜、安慰種種情緒自眼神中傳遞而出,宛若執手訴說了千言萬語。
不知過了多久,她對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謝朗身形微晃,雙眼在一瞬間變得通紅,他壓下胸中如沸的熱血,看着薛蘅,慢慢地點了點頭。
他緩緩地解下腰間鐵胎硬弓,搭上黑翎長箭,深吸一口氣,拉滿弓弦,瞄準了薛蘅的咽喉!
他動作利索沉穩,但就在箭尖對準她咽喉的一霎那,他聽見了自己胸腔內某處愴然碎裂的聲音。
薛蘅靜靜地仰望着他,脣角有着淡淡的微笑。
平王仍然拉弦搭箭,瞄準着柔嘉。他凝望着她決絕的面容,心中悲憤,忽運起丹田之氣,大聲喝道:“殷國的男兒聽着!”
“是!”城牆上的殷國將士齊聲應喝,宛如驚雷轟鳴,震得天上的浮雲抖了一抖。
平王怒喝道:“犯我疆土者,殺!”
殷軍將士熱血上涌,同聲喝道:“殺!”
平王再朗朗喝道:“屠我同胞者,殺!”
“殺!”
“辱我姐妹者,殺!”
“殺!殺!殺!”
朝陽下,北面黃沙大漠的風颯颯吹來,將這如怒濤般狂涌的喊“殺”聲捲過燕雲關,捲過青青河谷,卷向白沙河。
河水滔滔東去,滾滾不息,將這聲音傳遍萬里原野、如畫江山。
數萬丹軍都被這“殺”聲震住了,先前勇悍的氣勢爲之一黯。
九旄白毛大纛下,丹王慢慢地皺起了眉頭。他身旁一名騎着“鵓鵒青”的灰裘青年忽然開口道:“王,對方已成哀兵,今日不可強攻,否則傷亡必大。”
丹王冷哼一聲,但還是點頭,道:“離蘇王子說得有理。”
他吩咐了幾句,羽蒼大聲道:“平王殿下,我王再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若三天之後再不開關投降,王就不會象今天這般優待公主了。”
待他說罷,王旗揮出指令,丹軍井然有序地後退,鐵蹄翻飛,不多時便退得乾乾淨淨。
待漫天塵土落下,平王才鬆開一直緊握着弓箭的手,腳步虛浮地後退幾步。謝朗則“啊”地大叫一聲,擡起勁弓,長箭挾着凌厲的風聲,對着空中射了出去。
他將鐵胎弓擲在地上,冷聲道:“不行,我一定要去救她們。”說完轉身就走。
陸元貞在他身側,忙扼住他的手腕,急道:“小謝,從長計議!”
謝朗將他的手一把甩開。陸元貞氣極,猛然一拳擊出,正中謝朗面頰。
謝朗被打得後退兩步,急怒攻心,大叫道:“我就是死,也不能讓蘅姐遭受他們的□!你們不在乎她,我在乎!”
陸元貞厲聲道:“若是燕雲關守不住,會有更多的人遭受他們的□!你心疼薛先生,願意爲了她去死,難道……”
他鼻中酸楚難當,終於再也控制不住,將壓在心頭多年的話說了出來,“……難道我就不心疼柔嘉嗎?!我同樣可以爲了她去死!但我想她寧願死,也不願意看到燕雲關失守!”
平王、謝朗、徐烈等人聞言都一呆,陸元貞一拂袖,轉身下了城樓。
未能脅迫殷軍,反讓己方失了銳氣,丹王心中鬱惱,是夜在中軍大帳設宴,召了庫莫奚、鐵勒、赫蘭三族聯軍統領和軍中各大將領,飲酒解悶。
席間,摩罕見丹王悶悶不樂,便命人將抓來準備做“肉盾”的殷國女子押了上來。士卒們挑破她們的衣衫,逼迫她們跳舞唱歌,將領們看得哈哈大笑。
丹王也慢慢地露出笑容,看了片刻,他心念一動,擡起右手,席間便安靜下來。
丹王向摩罕道:“將那公主和薛蘅押上來。”
待柔嘉和薛蘅被押入帳中,丹王斜睨着她們,道:“既然殷人都不在乎你們了,留着也沒什麼用。聽說中原女人個個貞孝節烈,孤王倒要看看,你們是怎麼個貞烈法?!”
他將身子依上虎皮榻椅,把玩着手中的瑪瑙酒杯,笑道:“兒郎們,這兩個女子,今晚就賞給你們了。”
丹軍將領聞言大喜,紛紛擁了上來,絕大多數人圍住了柔嘉。其中一人伸手一扯,便將柔嘉的外裙撕下了半幅。
柔嘉雙手反捆在身後,口中被塞了布條,急得珠淚迸出,“嗚嗚”叫着,極力閃躲。可圍着她的都是身形魁梧的武將,一人伸手將她抱起,扛在肩頭,便往帳外走。
薛蘅眼見柔嘉就要被扛出營帳,急怒下大聲道:“王,你放過她,我便默出《寰宇志》!”
扛着柔嘉的那名大將知道丹王對《寰宇志》志在必得,唯恐王的命令是要演一場戲,以逼迫薛蘅就範,忙在營帳門口停住了腳步。
丹王今日挫了銳氣,回來後又聽了羽翠的幾句挑撥,心中十分不爽,冷笑道:“只要孤王打到涑陽,那《寰宇志》還不是一樣要落入孤王手中?又何需你來默出?”
那大將一聽,哈哈大笑,用力把柔嘉一顛,眼看便要踏出了營帳。
薛蘅正絕望之時,忽聽一把極溫和清雅的聲音響起,“且慢!”
隨着這個聲音,席間站起來一位灰裘青年,他身形高挑、五官俊美,烏髮垂肩,只一個淺笑着站起來的動作,便讓人覺得其風姿飄逸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