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隱疾
“不!”謝朗大叫一聲,猛地站起,“難道因爲她幫過我我就要娶她嗎?!”
他忘了身在馬車之中,這一站起,頭便重重地頂到車頂,馬車一陣輕晃,拉車的青驄馬也受了驚,仰頭長嘶,四蹄不斷踢踏。
“啊!”薛蘅驚呼一聲,捂着胸口,彎下腰去。
謝朗頓時慌了手腳,把要說的話拋到了九霄雲外,一把將她扶住,“蘅姐,怎麼了?怎麼了?”
薛蘅低低地呻吟一聲,喘着氣道:“今天下午的藥沒吃,好象有點不妙。”
謝朗一聽便急了,“那我們趕緊回去!”他將薛蘅扶正坐好,跳出馬車,控轡策馬,往來路馳去。
他既想盡快趕回太清宮,讓薛蘅及時喝藥,又怕馬車太顛箥,觸動她的內傷,這車便駕得十分緊張辛苦,待趕到太清宮兩儀門前,已是滿頭大汗。
他跳下青驄馬,小心翼翼地扶着薛蘅下了馬車,正要跟入太清宮,值守的羽林軍忽將長戟一攔,客客氣氣道:“謝將軍,陛下有諭:薛閣主病情已經康復,留在太清宮有重要事宜,除了薛二先生和兩位藥童,其餘人等一律不得擅入,以免驚擾了薛閣主。”
謝朗怔了怔,薛蘅已快步走入了兩儀門。
太清宮內淡紅色的朦朧燈光,照在她的藍衫上,似綻開了朵朵寒梅。但她走得那般快,似有一陣風吹過,梅影飄忽不見。
“三妹。”
薛蘅從沉思中驚醒,擡起頭,臉上的迷茫之色卻未褪盡。薛忱看着她消瘦蒼白的臉,心底暗歎一聲,面上卻微笑道:“可是想到什麼了?”
“還沒有。”薛蘅搖頭,道:“我想再去看看《太微丹書》和《內心醫經》。”
“好,我和你一起去。”
薛蘅推着薛忱,走向太清宮西北角的寰宇書院。兩人在石室中呆了幾乎整個下午,到酉時出來,兩人仍然陷入沉思之中。
薛蘅推着薛忱走到寰宇書院東廂的透雕花格窗櫺下,忽聽到室內傳來一陣低語,竟隱約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停住了腳步。
由窗戶的縫隙望進去,是幾名翰林和學正。
“怎麼會這樣?若是真的,那她就太不知廉恥了,居然勾引晚輩,做出如此有悖倫常的禽獸之事。”
“我看不假,聽說護送《寰宇志》上京時,兩人孤男寡女便勾搭上了。還有,你們聽說沒有?那天在刑場之上,謝朗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叫她‘蘅姐’。嘖嘖,我一想到他這個稱呼,便……”
一名斯斯文文的太學生似是爲了證明自己消息靈通,故作神秘的樣子,壓低聲音道:“你們不知道吧?聽內廷的人說,謝朗前幾天居然跑到御前,口口聲聲說要退婚,說什麼‘寧死也不娶公主’。陛下震怒,謝朗居然當着陛下、皇后還有公主的面,說他——愛慕薛蘅!”
衆人口形一致,同時“譁”了一聲。
“怪不得,我就說嘛,天清閣向來不插手朝廷之事,怎麼這回薛蘅倒擔下了爲謝朗洗冤的重任,還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原來竟是有了奸——情!哼,姦夫□!”
聽到“□”二字,屋內年輕的幾位頓時擠眉弄眼,全無作爲翰林或學正應有的端正嚴肅之態,年長些的則滿面鄙夷痛恨之色。
他們面上震驚鄙夷的神情,一個接一個地傳播開去,好像石子丟入了湖水中,一圈圈漣漪向外擴散。似乎不這樣,不足以說明自己的義憤填膺,不足以顯示自己與這對“姦夫□”劃清界限的立場。
這時暮色籠罩了整個太清宮,將院中的雲杉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淡淡的影子,屋內傳來的聲音,如同利劍,直直地刺入人的骨髓。
暝色四合,翰林和學正們都自西面的門離去,薛蘅兀自呆呆地站在東廂窗下。
薛忱氣得渾身發抖,雙手用力抓住輪椅的扶手,他低着頭,看着輪椅前方深青色的地磚,感覺彷彿有條冰冷的蛇在沿着背脊慢慢地往上爬。
他強打起精神,回頭道:“三妹,我餓了。”
薛蘅夢遊似地應了聲,推着他往雲臺走。她走得不急不慢,回到雲臺,和薛忱用過晚飯,仍然面沉似水。
直到薛忱離去後,她回到內殿,坐在牀上,吹熄燭火,將青羅幔帳放下,她纔在黑暗中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膝,單薄的身子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的落葉。
薛忱一夜無眠,第二日起來眼下青黑一片。出門時遇到裴紅菱,她看了他一眼,咋咋呼呼道:“薛神醫,你怎麼了?”
薛忱勉力一笑,命小坎推動輪椅,擺脫裴紅菱的糾纏,匆匆來到太清宮,進了雲臺便道:“三妹,我們回孤山吧。”
薛蘅坐在書案前,在紙上握筆疾書,並不回頭,道:“二哥,我想到了。”
“什麼?”薛忱忙推到她身邊。
薛蘅再寫一陣,纔將一摞紙箋遞至他面前。薛忱一頁頁細看,眉頭漸蹙。看罷,他將紙箋都投到炭盆中燒掉,沉吟道:“三妹的意思,這個病的病因,竟與表親成婚有關?”
薛蘅見殿內外並無人偷聽,便點頭道:“是。祖師爺當年必定已經查覺到此點,苦於太祖皇帝出身寒微,祖上記載不全。祖師爺也覺得要想治好這個病,必得由病因入手,這才設立了司詹一職。”
薛忱微微點頭,嘆道:“原來司詹一職,竟是爲了蒐集這些信息。只是司詹必定也不知情,一代代傳下來,天下諸事、民生百態都成了他們蒐集的對象。”
“嗯。”薛蘅站起身來,道:“我將歷代公主郡主縣主出嫁後所生子女的情況研究了一番,再與陛下秘調出來的皇室醫案做了比對,更印證了我的猜測。如果病因真是如此,我覺得我們煉藥時,可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什麼?”
“多數患病者不利於行,最後癱瘓,或子嗣不旺,天年不永,如昌宗先帝一般,這是陰氣堵塞了經脈。可又有一部分患者會頭暈目眩,暴燥如狂,最終瘋癲,做出違揹人倫常理之事,比如當年的楚王,這又是血脈中陽氣過盛之故。而我仔細看過這些線索,對照醫案,似乎嫡親的表兄妹或表姐弟成婚之後生出的患者,前者居多;而隔了一重的表親成婚後生出的患者,後者較多。”
薛忱精神一振,“我們之前光顧着煉丹,確實忽略了要由疾病本身入手。那依三妹之見——”
“陰毒,陽毒!”薛蘅拿起案上的銀盒,凝望着盒中硃紅色的丹砂,“煉製琅玕華丹最主要的一味丹藥是丹砂,但丹砂是同時含有陰毒和陽毒的。如果患者是陰氣過盛,需將丹砂中的陰毒祛除;如果患者是陽氣過盛,則需將丹砂中的陽毒制伏。”
薛忱雙目一亮,“那我們就在煉丹時分別加入麒麟碣制伏丹砂中的陰毒,消陰滯氣;加入持明砂制伏丹砂中的陽毒,銷漉陽金!”
二人目光對上,臉上都露出淺淺的笑容,只是這笑容都如此清淺,就像微風吹過湖面,只掀起薄薄的一層漣漪,稍縱即逝。
看着薛蘅匆匆出殿,吩咐內侍們取來麒麟碣和持明砂,薛忱忽地眼窩一熱。他將輪椅推到西面的窗下,望向淡青色的天空,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娘,您在天之靈,一定要護佑三妹。”
楓泉谷的溫泉旁,白霧蒸蔚,熱氣騰騰,藥香馥郁。
看着兒子不用人攙扶,在溫泉旁慢慢地走着,德郡王悲喜交集,老淚縱橫。
世子越走越快,他緊咬着下脣,不停地走着,似乎要用這還有點虛弱的步伐,趕走數年來纏綿病榻的辛酸與痛楚。
最後,他一下跪倒在溫泉邊,掩面而泣。
德郡王仰頭深吸一口氣,走到薛蘅與薛忱面前,長身一揖。
薛蘅與薛忱急忙側身避禮,連聲道:“郡王,不敢當!不敢當!”
“本王真是不知如何感謝二位薛先生。”德郡王哽咽片刻,才能將話續下去,“陛下還在宮中翹首等着好消息。薛先生,咱們進宮吧。”
快出楓泉館,德郡王忽想起坊間愈演愈烈的傳言,不由停住腳步,轉頭看了一下薛蘅,目光復雜。
薛蘅略感不安,輕聲道:“郡王有話請說。”
德郡王看了她片刻,最終只輕嘆一聲,道:“薛閣主,你對展兒的再造之恩,本王不會忘記的。”
宣徽殿中,景安帝摒退了一切侍從。德郡王與薛蘅並肩進來,他霍然起身,緊張地問道:“怎麼樣?”
“恭喜陛下!”
聽到德郡王吐出的這四個字,景安帝呆了片刻,雙腿一軟,坐回紫檀木龍椅中,喃喃道:“天佑大殷!天佑秦氏啊!”
他再低頭,這才發現薛蘅跪在御案前,忙連聲道:“薛先生快快請起!”
薛蘅叩首道:“陛下,丹藥雖煉製成功,從此病患無憂,但臣還有一言。”
“薛先生請說。”
“陛下,臣翻閱皇室醫案,找出了這種病的成因。”
“哦?是何成因?”景安帝與德郡王同時傾了身子,專注地望着薛蘅。
“敢問陛下,皇三子恪王十二歲離世,是否也是因爲此病?”
景安帝面色白了白,好半天才嘆道:“是啊!肅兒早夭,皇后也悲傷過度,離朕而去,將朕一個人丟在這世間……”,他眸中涌上無盡的追思與沉痛。
薛蘅與德郡王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皇后”,並非現在嘉儀宮的那一位,而是與景安帝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妹,東華公主之女蘇氏。而皇三子恪王,據說姿容俊美,聰穎過人,若不是早夭,以景安帝和先皇后的感情,必定早已被立爲太子。
“敢問郡王——”薛蘅又轉向德郡王,“世子之生母,是否爲靜樂郡主的長女姚氏?”
“正是。”
薛蘅迎着二人目光,緩緩道:“當年逆楚王之母妃,乃豫章縣主之外孫女,崔氏。”
景安帝與德郡王同時悚然醒悟,失聲道:“表親?!”
“是。”薛蘅低首,道:“陛下可調閱皇室醫案,歷代患者之中,超過一半爲表親成婚後所生子嗣。臣也正是由這一點入手,才煉製出針對不同病象的兩味丹藥。”
景安帝急速起身,走到內殿,按動機關,掀開暗格,捧了幾本深藍色的冊子出來,一頁頁翻看,室內只聞書頁翻動的唦唦之聲。
“果然如此,原來如此!”
景安帝擡頭,與德郡王交換目光,緩緩道:“擬旨:自即日起,秦氏子孫,不得娶秦氏女子後裔爲妻,更不得與其誕育後嗣。違者逐出宗室,降爲平民,永削其宗籍。”
他頓了頓,又道:“此旨刻碑,立於太廟,永世不得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