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屋門，外面已經是漫天雲霞。
太陽已經不若白日那般刺眼，此刻化去了外表的流火，只餘下一團桔色在天際，像是冒油的鹹鴨蛋黃一般可愛。
空中的雲朵也都被鴨蛋黃給染得通紅，一片片鋪在天上，無邊無際。
林淺月擡頭望了一眼，只覺得腹中有些飢餓。
還沒走兩步，卻見小花園裡朱高煦正揹着雙手擡頭望天，一臉沉思的樣子。陽光給他周身鑲上了一圈金邊，配上他俊逸的面龐，宛如神仙下凡。
林淺月腳步不自覺地停了，站在一邊看得有些發呆。
一直到朱高煦含笑開口喚了她一聲，她才反應過來。
頓時只覺得雙頰燙得快要能燒滾水，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朱高煦走近兩步，林淺月嚇得又往後退了兩步。
只聽他道：“怎麼現在纔出來，再晚只怕要出不去了。”
他絕口不提先前的事情，就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看他一臉淡然，林淺月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搞錯了，記錯了？他根本沒有發過瘋？
“小顧，去給娘子拿件衣裳，早晚涼，別凍着。”朱高煦見她不說話，倒是直接支使小顧，又轉頭對她道，“走吧。”
林淺月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道：“去哪？這麼晚出去，一會兒夜禁就回不來了。”
“無妨。”朱高煦渾不在意，“我府上的車馬，他們還不敢攔。”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樣明顯的跋扈好像有些不大好，望着林淺月笑了笑，“建初寺的和尚與我有舊，我們就是在那兒借宿一夜，也無妨。”
他這麼一說，林淺月倒是一愣：“建初寺？你要去建初寺？”
“嗯。”朱高煦點點頭，卻是微微皺了皺眉頭，“去看看……父皇想把建初寺擴大些，估計這事會交到我手上，我得先去看看。”
這的確應該。
林淺月點了點頭，絲毫沒發現自己的思緒已經被他帶得偏了過去。
朱高煦自然也不會提醒她，眼見小顧拿了件披風出來，順手就接了過去：“娘子跟着我就行了……”想了想還是改口道，“你另套輛車，去建初寺等我們。”
“等？”小顧一愣，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王爺和娘子不一起過去嗎？”
朱高煦看她一眼，聲音一下子變得陰惻惻的：“多話。”
小顧不知道想起什麼，身體微微一抖，連忙低了頭：“是……奴婢多話了。奴婢這就去建初寺……”
朱高煦不動聲色，向前一步，順手拉過林淺月：“走吧，小顧還要給你收拾一下東西，我們先走。”
他的手有些涼。
林淺月的手心卻一向是滾燙的，這會兒被他一碰，驚得她猛然往後一縮。還沒逃開，就被他反手一把抓住，抓得極緊，緊得她手上都有些發疼。
“你放開。”林淺月實在是忍不住，低聲斥道，“被人看見說閒話怎麼辦！”
“誰敢說閒話？”朱高煦冷冷道，“誰敢說，就把嘴切下來。”
……
林淺月倒是相信的。
以他的作風，倒是極有可能做出來的。
“快放手。”她嘆了口氣，“我不習慣。”
“習慣着就習慣了。”朱高煦仍舊握着她的手，看她一臉緋紅，不由得笑得極是開心，甚至連一雙眼睛都眯成了縫。
直到林淺月臉紅得都快要滴下來，他這才放了林淺月的手：“走吧……唔，要不我拉着你走？”他眼底盡是笑意，看得林淺月趕緊低頭加快了步伐跟在他的身側。
門外早已經套好了車馬。
想來他是早有準備，林淺月上了車，回頭看過去，朱高煦倒並沒有上車，而是笑眯眯地幫她放了車簾。
她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只感覺複雜無比。
車子緩緩向前行進，聽着車外踢踏的馬蹄聲，林淺月有些忍不住地悄悄掀了車子窗簾往外看……卻並沒有看到朱高煦……她不由得一愣。
然後便反應了過來。
她往前坐了一些，輕輕將車簾掀開一角。
果然，就像她猜的一樣。
朱高煦並沒有帶護衛，也沒讓她帶丫頭，甚至連車伕都沒有……這車是他親自駕的。似乎是感應到了她的目光，朱高煦突然一回頭。
正正四目相對。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交匯，林淺月嚇得手一抖，門簾一下子就放了下來。朱高煦望着微微晃動的車簾，脣角微勾，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朱高煦套的是馬車，行進比牛車和騾車都要快上許多。
不到一會兒，車子便已經出了中華門，出門的時候，守城的士兵還特意囑咐，過會兒就要夜禁了，可不要再進城……要是進城被抓住了，就是漢王也保不住你們。
林淺月在車子裡聽得快要笑出來，她特別想看看朱高煦的神情。
方纔還說不怕夜禁，這會兒被人當着面說連漢王也保不住……這倒底是在誇他呢，還是在……朱高煦甚至都沒生氣，還和守兵誇了一通“漢王殿下”。
說什麼殿下英明，向來是守法的好王爺……要是知道自己底下人犯了夜禁，一定會大義滅親的，不要說讓官府來處罰，漢王自己就能滅了他九族。
倒是把那守兵嚇了一跳：“哪裡要滅九族……不至於這麼嚴重的，哎呀你們知道就好，趕緊走趕緊走……”
等看不見那守兵，朱高煦這才道：“纔不會滅九族呢，我又不想造反。”
林淺月先怔了一下，然後就想明白了。
的確，要是把他們家九族都滅了……這也就是造反了。
她不由得又掀了車簾，看着他熟練的駕車動作……她倒從未想到漢王居然還有如此頑劣的一面……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粗鄙不堪？
出了中華門，就是長幹橋。
一出了城，四下就顯得有些荒涼起來，沒了房子，只有大片的曠野和樹林。太陽已經下山，光線顯得十分晦暗，邊上的樹林又將光線一擋，四下便顯得有些黑。
風從樹林中穿過，撩起一片片枯葉嘩嘩作響。
又像是有什麼鬼怪隱沒在黑暗
之中，隨時準備跳出來。
林淺月卻是渾然不懼，微微眯了眼睛往前看。那黑暗之中，大光明處，便是建初寺。寺中的琉璃塔此刻一層層地亮起了燭火，從遠處看去，九層塔身灼灼有光，剎是好看。
寺廟地方並不大，比不得東邊兒的棲霞寺，但要論起佛法精深來，卻是南京城裡的獨一份兒，甚至佛頂骨舍利都選在了建初寺供奉。
這座九層琉璃塔便是因着佛骨舍利而建……看到建初寺，看到這琉璃塔，林淺月的思緒也漸漸平靜下來。
其實她對建初寺倒是極熟悉。
林家在長樂坊，離着中華門近，離建初寺也近……所以當初孃親經常帶她和哥哥去上香，後來娘不在了，哥哥也經常帶了自己去。
哥哥比自己聰明，無論哪個方面都是。
建初寺的意俢大和尚說哥哥極有佛緣，是有“大智慧”的人。要不是哥哥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他早就拉着哥哥出家了。
可惜……林淺月長長地嘆了口氣，心中有些難受。
若是哥哥當年真出了家，或者也就不會死了。
她望着建初寺的九層琉璃塔出神，卻沒注意到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淺月？”朱高煦在車外喚了她好幾聲，她都沒聽到。直到朱高煦親自拉了車簾，建初寺門口的燈光映射在她的臉上，這才讓她回過神來。
“啊……到了嗎？”林淺月趕緊從車上跳下來，也不知道是因爲天黑，還是因爲她太緊張，剛跳下來，頓時覺得腳上一陣劇烈的疼痛。
她頓時站立不穩，身體一下子就往前栽去。
朱高煦眼疾手快，連忙扶了她，低頭看時，卻見她的腳踝腫得和饅頭一樣大。他不由得深深地皺了眉頭：“怎麼這麼不小心……”一面說着，一面將她攔腰抱起，轉身上前就用腳踢了門。
咣咣咣咣的，在寂靜的傍晚顯得格外刺耳。
廟門是木頭的，門上的紅漆本來就有些斑駁，被他這麼一踢，頓時又脫落下來不少。他踢了幾腳，見沒有人來開門，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本欲再踢，卻見門一下子開了。
一個精瘦的和尚匆匆忙忙地從裡面跑了出來，一見是他，頓時橫眉冷對：“你怎麼又來了！”說着居然伸手就要關門。
林淺月一眼就認出來，這和尚正是意修大和尚。
她印象中，意修大和尚一直是和藹可親的，怎麼會有樣的表現……她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意修大師。”
她這麼一說話，意修彷彿纔看見她似地，目光停在了她的身上。
意修的目光在她臉上掃過，然後詫異地“咦”了一聲。也不去趕朱高煦了，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道：“你不是……林家的那個女施主嗎？”他頓了一頓，又道，“倒是好久不見……既然是你的話……進來吧。”
說着轉身就往裡走，連個眼神都懶得丟給朱高煦。
朱高煦卻也渾然不惱，抱着她一路跟了進去。
廟門在兩人身後緩緩關上，四下再次回覆平靜。
一片……安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