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是一種很奇妙的情感。
莫宇看着月下含笑的眼, 心裡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會不會從月下答應相信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已經發生改變了?
按在肩上的手緩慢上移, 莫宇輕撫月下臉頰頸側, 似乎在尋找什麼般反覆摩挲, 突然, 手指像碰到什麼, 莫宇眼前乍現一抹光彩,撥開那半掩的豔紅衣襟,整整齊齊排列着的瑩潤顆粒完整呈現在眼前。
短短的項鍊, 緊貼着月下頸項,幾乎沒有多餘的縫隙。
但是, 很相配, 比莫宇原本想象的還要漂亮, 還要合適,因爲這次是真的, 他看到月下戴着自己親手做的項鍊,望向自己的目光比那些珍珠更流光溢彩。
“月月,你願意戴着它,我是否可以理解爲……”喉頭因爲緊張而有些發乾,莫宇不敢看月下的眼睛, 吞吞吐吐, 剩下的話字字維艱。而當他再垂眼, 看見珍珠項鍊的下面那條紅繩穿着的赭玉時, 那些猜測便更加失了出口的理由。
順着莫宇突然黯淡下來的目光, 月下明白過來他在看什麼,心中覺得疑惑, “你很介意它?”
“是怎麼來的?”莫宇問,“以前沒見你戴過,到這個世界後,倒是已經見了幾次這東西,但一直也沒問,能告訴我嗎?”
月下自己也說不清,“醒來的時候就在了,但是我問過玄兒,它也不知道。”
“那爲什麼不丟了?反正沒用,你不是從來都不喜歡戴這些東西……”
莫宇仍舊不看月下,這樣說着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實在小心眼,好端端跟一條鏈子吃什麼味。
“……”似乎經過了一番考慮,月下才又道,“我覺得它或許跟我的記憶有關,所以纔想留下來。”
莫宇說不出話。
這石頭的確跟月下的記憶有關,那一夜,莫宇親眼目睹它隨月下情緒的變化而大放異彩,不難猜到,是因爲那個男人。
那個出現在月下夢裡的男人,與這枚石頭存在某種無形的聯繫……
月下直覺莫宇在緊張,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堅持,想了想也只能溫言解釋道,“莫宇,沒有記憶的感覺……真的很痛苦,所以哪怕有一線希望,我也希望能想起更多的事。”
可這是你在這個世界的記憶,與我無關的記憶,我不要你記得!
莫宇心頭一緊,幾乎想就這樣直接喊出來,可擡眼的剎那,月下的神情太過堅持,望住自己時,全心信賴,就像在尋求同伴的支持。是因爲記憶之路太長,他擔心一個人無法找得完整,迷失方向嗎?
而被他如此相信的自己呢?莫宇想,如果月下知道,自己是怎樣卑鄙地想抹殺他與這個世界的一切牽連,或許信任也不會再有了吧?
“月月……我好害怕……”
莫宇抱住月下,喃喃道。
這舉動讓月下突然有種錯覺,莫宇難道是在哭?但他埋在他頸窩的臉龐是乾燥的,安安靜靜沒有其他動作,他只是靠着他,放慢了語調很認真地說話,絮絮叨叨,卻字字清晰。
“月月,如果你恢復了記憶,就會喜歡上別人了,我不要這樣……如果非要這樣,那我寧願你現在就狠狠推開我,告訴我永遠不可能有希望……”
“月月,你連夢裡都叫着那個名字,即使沒有記憶,他還影響着你,那個名字刻在你心裡的程度,也許連你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吧?”
“月月,實話告訴我,除了那次,你還夢見過他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在夢裡,他對你好嗎?夢見他的時候,你是快樂,是悲傷,還是兩者皆有,抑或兩者皆無?月月,這些感受都是有意義的,你告訴我,我就可以明白了……”
“莫宇……”
“不!等等!我不要明白!月月你不要說,不要離開我!你已經來找我了,你還吻過我,說相信我,戴着我送給你的項鍊,這些都不是假的!”
“怎麼辦……我又陷進去了……月月,你不能這麼狠心,在給我這麼多希望之後還要收回去……”
“莫宇……”
月下這次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莫宇靠着他,有眼淚沾溼了皮膚,沾溼了他肩頭的發和莫宇額前垂下的劉海……
這個嬉皮笑臉、總是沒正經的大男孩,哭了。
從遮遮掩掩嗚嗚流淚到丟開面子嚎啕大哭,就像喝醉酒的人,無理取鬧任意妄爲,卻又偏偏比往常脆弱,傷口全部攤開來,疼的時候就抱着月下一把鼻涕一把淚拼命訴苦。
“月月,月月……你不會這麼殘忍離開我的,對吧?對吧?你不會的……”
月下耐心聽着,拿手輕輕拍撫莫宇肩膀,嘴裡不停重複着,“放心,莫宇,放心。”。
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反覆強調着,卻比再多的安慰都更有用。
莫宇漸漸平靜下來,模糊着眼剛擡起頭,便看見月下身上那一片狼藉,直接證明了他剛剛是怎眼哭得天昏地暗顏面全無,莫宇臉一紅,不好意思地鬆開抱住月下的手,蹭了蹭泛紅的鼻子尖,“那、那個……”
無所謂般笑了笑,月下調侃道,“沒關係,這又不是我的衣服。”
言下之意,隨便損毀也無所謂。
“啊?”
莫宇想難道是自己眼花,否則他怎會看到月下神色間竟閃過一絲算計般的狡黠?而且,沒見過月下對什麼人記仇啊,怎麼這衣服卻好像充當了誰的出氣筒一般?難道還有人神通廣大到如此地步,能惹怒向來和善的月下?
愣了半天,莫宇終於想到一個人,頓時暴跳如雷,“難道這是那混蛋色‘朱’的衣服?可惡!月月你怎麼能穿他的衣服!難看死了!”
莫宇嚷嚷着就要上前扒拉掉,月下皺眉,“可我的衣服被燒了,你總不能讓我光着身子出去吧。”
一聽後面那話,莫宇差點控制不住鼻腔發熱,後知後覺想起自己剛剛纔把月下扒光,卻是因爲心情太差沒仔細欣賞,真真後悔到快背過氣去,“那就先穿我的!”
頂着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莫宇斷然喝令,伸手就要將自己的外衣脫給月下,無奈天公不作美,竟在此時敲門聲響。
“月公子,小婢歡兒,是來給您送衣服的!”
月下認出那聲音是先前與自己說過話的紅衣少女,心中大略有了計較,並不開門,只是對莫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對門外道,“什麼衣服?”
歡兒銀鈴般清脆的聲音帶着笑意,“請公子放心,是您自己的衣服,其實並沒有被燒掉。我們爺素來有這種收藏的癖好,還請公子見諒。”
月下聞言,頓時啼笑皆非,只覺這丹朱國的二王子怪癖還真是多。
莫宇等不及想銷燬月下身上那件礙眼的紅袍子,不待獲准,便跑過去開門,毫不客氣奪過歡兒手中托盤裡的衣物。
數一數,一件不少,這才放了心。
擡頭,歡兒正掩着嘴衝他笑。
“莫爺,先前您在酒宴上一句話都不說,歡兒還以爲您性子內斂,好多姑娘們都爭相傾慕吶,不過剛剛纔發現,原來莫爺您說話也可以如此氣衝霄漢。”
這話聽起來像恭維,可莫宇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因爲月下就在後面,他擔心入了圈套在心上人面前丟臉,所以只狀似深沉點了點頭,爲保穩妥並不答腔。
“但是……”小姑娘故意停了下,對莫宇眨了眨眼,雖恭恭敬敬站着,臉上卻笑得歡快,完全不畏不懼。
莫宇心裡暗道果然有詐,張着耳朵仔細聽。
“歡兒斗膽,針對您適才的言論卻很想發表一下不同意見,其實月公子穿上我家二爺的紅衣,也好看得緊呢,足以擔當傾城之名,您說是也不是?”
這問題讓莫宇有些犯難。
說是?當然不行!他的月月身上怎麼能穿別的男人的衣服!
說不是?可他的月月的確很好看啊……
除了犯難,莫宇還有些犯傻。
歡兒看他眯着兩隻腫眼,一時反應不過來的樣子,終於沒能忍住,撲哧笑出了聲,莫宇這才認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丫頭好像不止在外面聽了一小會兒吧?
那他剛剛嚎啕大哭……
歡兒機靈得很,瞧莫宇臉色變了,趕緊憋着笑跑走。
莫宇氣得直跺腳,心裡鬱卒,暗想自己今天怕又是流年不利?怎麼淨在月下面前出糗了?
正自懊惱,月下一隻手已經從後伸過來,將衣服抽走,莫宇因此回神,忙拉住他,“月月,我來。”
才一眨眼功夫,月下都來不及拒絕,莫宇已經將他用來遮身的紅袍子扯了丟到一邊,利索地將要穿的衣服一件件抖開擺在桌上,從裡到外整齊不亂,那速度之快,分明是卯足了勁兒要挽回剛剛丟失的顏面。
“莫宇,我自己可以……”月下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擺,不自在之極。
反觀莫宇,卻十分理直氣壯,只見他正給月下穿貼身裡衣,面上卻坦坦蕩蕩,正氣凜然道,“都是男人,我又不是不會擺弄這些!再說了,月月你的衣服比我的簡單多了,你可不知道我來丹朱國以後,被慫恿着穿上這一身那才叫複雜哪!不過大爺我就是個天才,穿衣服這種小事怎麼可能難得倒我!月月你大可以充分相信我的手藝啦!”
問題不是這個吧?
別過臉,爲了掩飾尷尬,月下強迫自己忽視莫宇的舉動,卻又擔心他們好不容易冰釋前嫌,莫宇因爲自己的排斥而再生誤會,如此一猶豫,月下便將視線重又落回莫宇身上。
先前沒太注意,現在仔細一瞧,才發現丹朱國的着裝的確十分考究,莫宇穿着的這件衣服雖然相比離朱的那件要簡單許多,但卻很襯他高挑矯健的身材,大紅的衣料上零星點綴着一種小火焰的圖案,月下順着它們看去,從肩膀到胸前再到手臂,一直到莫宇替他整理衣襬的修長五指。
“好了!”
莫宇一擡眼,就見月下正看着自己的手出神,那目光映在一片火樣的顏色裡,有溫柔的影輕緩搖曳。
而月下聽到莫宇聲音,很快回過神來,臉上不知怎麼微微一熱,本來想要掩飾的,卻反而下意識伸出手,也幫莫宇整了整衣領。
大紅熱烈的錦袍,彷彿在瞬間鮮活起來,飛揚流彩,生氣勃勃。
就像穿着這衣服的人。
燦爛,耀眼,執着……在不經意間——在月下自己也不明白的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心中那片空曠的荒原就被這小小的火焰點燃了。而這感覺一旦萌生,指尖就像着了魔,順着那些繡線緋紅的紋路蜿蜒,跳躍。
莫宇看着月下替自己整理衣領的動作,有些怔愣。
只是簡單的用指尖壓一下那些細小的褶皺,但不知爲何,這樣做着的時候,兩人突突直跳的心不約而同變得平靜。
“莫宇……”月下低頭,手指正要放開,卻被一隻大掌按住,恰恰貼在那厚實的胸口,心跳的聲音穿過胸膛、掌心,再順着經絡血脈共鳴另一顆心臟。
“月月,知道我爲什麼堅持要爲你穿衣嗎?”
我知道。
月下想,他現在是知道的,但他想聽他說,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希望,莫宇能夠將心裡的想法都跟他說。
這感覺如此顯而易見,月下深悔自己沒能早日發現,否則也不會讓莫宇等待這麼久,到如今,患得患失。
“月月,我想讓每件衣服都經過我的手,沾上我的氣味,甚至讓你漸漸習慣我的幫助,最好什麼事都必須依賴我,離開我就不行。”
莫宇凝視月下,微笑,黑眸卻嚴肅,“我的愛就是這麼偏執,月月,你確定要接受嗎?”
月下凝視那認真的眼,許久許久,按在莫宇胸前的手緩緩收攏,就像已經握住了什麼,然後,他笑,有種恬淡的溫柔,“你的心,就這麼放在我手裡……真的可以嗎?”
“……榮幸之至。”莫宇看着月下含笑的眼神,只能這麼回答,他摸不透他那句問話的含義,他的心早已經屬於他了,不是嗎?
而月下像看出了他的想法,莞爾一笑,眼底清波柔若春水,“我的手只有這麼大,握一顆心就足夠了。”
莫宇渾身一震,只覺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月下盈滿笑意的眼裡呼之欲出,“那左手呢?你還可以用它再握住另一顆心?”
“是的,”月下笑着,左手緩緩上移,在自己胸前的位置,收攏。
莫宇屏住呼吸,看月下將左拳遞到他面前。
“我用左手將這顆心交給你,莫宇,你要接受嗎?”
“……”
莫宇說不出話。
月下微微一笑,“就算你說,我可能心裡還有別人,但至少現在,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想對你真心。這樣的承諾或許沒有保證,或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能維持多久,但至少現在,莫宇,你要接受它嗎?”
那緊握的左拳,就在眼前。
根本沒有辦法猶豫,莫宇連思考的過程也忘記了,只知道要緊緊握上它,這一刻,眼前好像變得模糊,起了霧,但卻輕盈,不沉重……
莫宇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心情,只是下意識用力。
月下第一次說出那樣的話,心內輕鬆之餘免不了有些窘迫,不想在這時候讓莫宇看見他表情,便也順勢靠過去。
鐵臂如箍,緊緊勒住了他細瘦的腰,月下心中一驚,感覺到莫宇身體在顫抖,雖然從中透露出更多的還是喜悅,但仍有些無法壓抑的慌惶流露出來……
月下不覺一陣心疼,莫宇……是在害怕!
如此開朗率性的男子,專心一意貪戀着他的感情,卻又把握不住。太多的失望與希望鬱積至今,再頑強再執着的人也要支持不住……
可以說,莫宇的喜怒哀樂繫於自己一身,進天堂,還是下地獄,全在他一念之間……
輕輕嘆了口氣,月下正要再說什麼,突然聽得近處一聲轟然巨響,下一刻,他們所在的這房間猛一震顫,門扉齊齊落地。
一團火焰從大開的門洞涌進來,霎時撲面一陣灼烈熱氣,月下趕緊張開水障抵擋。
“月下!你在哪裡?哇啊啊啊!救命——”
這聲音……
九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