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濃黑的霧終於逐漸散去,那絕望般沉重的死寂也被打破了,取而代之是某種令人心尖發顫的滴答聲。
血液墜落玉石上,發出的聲音。
滴答、滴答……
莫宇踉蹌着爬起身,那處地方跑去,重重霧後,一抹熟悉的白影終於恍惚撞進視線,輪廓也越來越清晰,似半蹲着低頭的姿勢。
頓住腳步,莫宇驚訝地看着眼前這一幕,他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這樣。
巨蜥無力地倒伏在地,尾巴卷着一塊尖石,鋒利的前端深深扎進額心,汩汩鮮血淌過那張醜怪的、佈滿詭異紋路的臉,看起來更加猙獰可怖,然而,只有那雙墨綠色的眼睛,直直凝視着月下,滿溢着不加掩飾的溫柔。
“是我自己大意……被影魅鑽了空子……您不要覺得自責……”
月下伸出手,似要撫上那半闔的眼簾,“……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方法?我們不是說好的,誰都不許放棄?”
似是發出一聲嘆息,巨蜥的身子輕顫了顫,在月下手掌即將碰到它之時,突然縮小,隱約變得透明,周身漸漸籠上一層幽光,隨後乍然一閃,顯出人形的輪廓。
文蜥平躺在地上,墨綠長袍遍佈劃痕,髒亂不堪。眉心的血緩了、細了,像從源頭枯竭的小河,唯剩斷歿一途。
“真好……總算還有力氣……”文蜥微微側過臉,對月下牽了牽脣,“剛剛的樣子太難看……嚇到您了吧……”
“……”月下凝在半空的手緩緩收回,在身側握緊。
“其實……是我欺騙了您……”文蜥艱難笑笑,溫柔的眼神染上些許歉然,“其實……很早的時候……我就已經放棄了……所以影魅纔會……有機可乘……”
月下張了張嘴,卻根本發不出聲音,只能死死咬住下脣,壓抑住那讓他心酸的戰慄。
“呵……”文蜥輕輕一笑,已變得半透明的身子被一層白暈籠罩着,隱隱約約有些細小的光點從他體內漂浮出來,那身形便也開始模糊,開始消散。
而自始至終,他溫柔的目光遙遙凝望月下,又彷彿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透過他看向更遠更遠的遠方。
那個遠方,曾經有一個人,和幾聲葉鳴,凌雲臺上,跳一曲飛仙濯月舞。
那個遠方,白衣暢雲回,烏髮含煙繞。
那個遠方,那一回眸,一淺笑,一舉手,一投足……
藏在他記憶深處,千萬年。
“……您還記得嗎……我說的……有個問題……”
文蜥微微閉上眼,月下的影子漸漸模糊,只剩一個白色的輪廓,純白的,像蓮花一樣聖潔的顏色。
“這個問題……曾經我沒有勇氣問出口……如今最後的機會……您能代替他給我一個回答麼……”
月下聽見文蜥越來越低迷的嗓音,那些含混的字字句句如清風掠過耳際,月下分不清,剛要站起來走近,卻是渾身一震,眼前人已經徹底融入了那螢火般四散而去的白色光輪中,緩緩向上飄去。
如果我說……我對您一見傾心……您會……相信嗎……
只是……相信而已……
您會嗎?
“文蜥——!”
轟隆數聲悶響,腳下的土地突然劇烈搖晃起來,月下後背驀然一陣刺痛,禁不住朝後倒去,整個人落入一個微溼的溫暖胸膛。
月下並不掙扎,只將眼神追着遠處那團漸漸飄遠的光。現在,已經不僅僅只有文蜥一人了,在他周圍,數以百計的熒光也在上升着,而且越來越多、越來越亮。
“看來我家月月果然就是上天派來拯救他們的!”莫宇這樣說着,不無自豪。
“可是我卻救不了文蜥,”月下自嘲一笑,“反倒是他救了我,如果我能更加盡力,他或許就不會……”
“誰說你沒有盡力的!”莫宇打斷他,惡聲惡氣道,“你都把我嚇死了,再盡力是要怎樣?”
見月下終於肯轉過頭看他,莫宇又咧嘴一笑,“當然現在我已經復活了!嘿嘿,月月,你瞧瞧你瞧瞧!”
裝作不滿,莫宇將玄兒“塞”進月下懷裡,抱怨道,“你說你都把我們兩個晾在一邊多久了?哼!從剛剛起就滿腦子只想着那傢伙,該罰!”
什麼叫滿腦子只想着那傢伙?月下聞言有些啼笑皆非,卻是很快意識到莫宇這是爲了逗自己開心,不免又覺感動。
而此時整座宮殿都已開始搖搖欲墜,巨大的立柱倒塌下來,水晶燈早已全部熄滅,只有那些上升着的靈魂猶在閃耀輝光。
“月月……”抱住月下輕輕地晃,莫宇埋首在他頸間,纏賴廝磨,“這地方就快塌了,你說我們會不會死?”
月下微微偏過頭,清澈的眼底漾着一抹溫柔的笑,剛想開口說什麼,卻被莫宇一指掩住嘴脣,然後,那指尖稍微停頓片刻,便開始細細描畫摩挲。
脣上傳來的觸感有些粗糙,月下略一瑟縮,擡眸以眼神詢問莫宇,卻不知這動作間渾然天成的純真,恰似一段別樣風情。
“月月,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完全不知道,月下躲閃着莫宇指尖輕揉的動作,只覺莫名其妙,甚至很想就這麼將他一把推開算了。
但是,莫宇的下一句話就在此刻,接了上來。
這一句話,也讓月下頓時忘記所有的反抗。
“月月,其實我想礙…與其像剛剛那樣只能看着你受苦,倒不如現在這般,我們兩個人一起等死。”
“至少現在,你在我懷裡,我覺得很安心。”
安心……
“……”沉默片刻,月下忽而勾一勾脣,輕道,“是麼……”
莫宇以爲他這是不相信,連聲又道,“就是就是!只要抱着月月你啊,我就什麼也不想了!這就是你的魔力!嘿嘿!”
這說話的語氣,還有抱着他搖晃的動作,都隱含着淡淡的孩子氣,月下像是頭一回認識到,身邊這男子的奇異之處,不自覺輕輕笑出了聲。
幼稚的,無賴的……
霸道的,勇敢的……
溫柔的,體貼的……
這麼多種特質,似乎都能在莫宇身上找到,讓月下禁不住就很好奇,他究竟還可以有多少種迥然不同的面貌?究竟還能說出多少讓他驚訝卻終能會心的話?究竟還將做出多少奇奇怪怪可氣又可愛的事?
“月月,你又走神!”
莫宇好不容易從月下含笑的溫柔眼神裡三魂歸位,卻發現懷中人也似在想別處,頓時不悅道,“你相公我就在你面前,這麼悲情的時候你怎麼還可以想着別人?”
月下眨了眨眼,眸中笑意更甚。
莫宇只覺一陣頭暈目眩,他幾時看見過月下這種兩分戲謔三分調皮五分溫柔加起來等於挑逗的眼神,登時心癢難熬,如在油鍋。
“月月,你看咱們都快共赴黃泉了,你可不可以滿足我最後一個願望啊?”
“……”雖然對莫宇如此堅決地認定他們必死無疑感到好笑,但那什麼最後的心願,月下還是頗有些好奇,遂點頭道,“你說。”
莫宇登時兩眼放光,趕忙把月下抱得更緊,再將自己的嘴脣湊上前去,“親我一下!而且要親這裡!”
頭皮有些發麻,月下想着自己早該猜到的。
伸出右手,在莫宇眼巴巴滿含期待的目光中,月下向上方指了指,雖然不明所以,莫宇還是仰頭看去。
只見宮殿金頂已經完全坍塌,環顧一圈,整個居繇城也幾乎被夷爲平地,可他們所在的這一小圈範圍卻乾乾淨淨,連半塊瓦礫都沒落下。
“這這這……”
月下也擡起頭,天空的盡處,那抹白光最後閃了一閃,終於徹底消失。微微一笑,閉上眼,月下在心裡默默道一聲——
謝謝你,文蜥。
莫宇本還有些不解,低頭瞧見月下神情,就立即明白過來。同時,他也看出了,那微蹙的眉,緊閉的眼,和輕輕顫動的睫毛……無一不泄露出月下此時心裡濃郁的悲傷。
“月月!”左手從後滑上他下頜,莫宇微微用力擡起月下臉龐,那雙眼睜開,幾許來不及掩去的愁還隱約浮動着,莫宇眉一皺,佯怒道,“你又想着別的男人,這回我可真吃醋了!”
從這個角度和姿勢,月下完全處於被動,莫宇的臉就在上方,溫熱的呼吸從眉心至鼻尖一路掠過,在他嘴脣處停駐……明明沒有真正貼上,月下卻猛覺一陣心慌,被莫宇手指輕輕摩挲的下頜和頸側都有些發熱。
“剛剛我就說過,你今天不乖,必須接受懲罰,而這個懲罰我現在想好了——我、要、強、吻、你!”
月下一聽,下意識就要反抗,背部傳來的疼痛卻讓他身子猛然一軟,而莫宇也在此時單手環過他肩膀,牢牢扣住。
“既然是強吻,你就必須接受,哼哼!”
莫宇賊賊一笑,作勢要親下去,卻見月下好似受驚的小鹿般匆忙閉眼,臉上紅暈蔓生,雲蒸霞蔚,彷彿明知跑不掉,卻也還要掩耳盜鈴試圖矇混過去一樣,真是既惹人憐愛又引人心癢。
輕嘆一口氣,莫宇左手鬆開那光潔下頜,轉而攀上月下微微顫抖的脣,略一描摹後伸出兩指壓上。
月下察覺莫宇舉動,以爲他改變主意了,心中頓時一陣放鬆,卻不知爲何,那放鬆裡依稀還夾雜着某種情緒,就好像是……
失望?
不可置信般猛地睜大眼,月下只覺視野突然一暗,脣上隨之一沉,竟是莫宇隔着那兩根手指“吻”住了他!
胸中鼓盪幾如雷鳴,月下徹底亂了方寸,剛剛那失望的感覺猶在心頭徘徊,其他潮水般不知名的情緒又緊接着侵襲而來,讓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怔怔看着莫宇擡起的臉,那雙深邃的黑眸滿含寵溺,還有些淡淡的無可奈何。
“月月,你知不知道你每次這樣看我,我的自制力都會大受考驗?”
見月下還在出神,莫宇長嘆一口氣,輕輕咬住他耳垂,輾轉舔舐,心裡默默道,“真想就這麼不顧一切徹底佔有你……如果能少在乎你一點,我想我一定會這麼做的……月月……你要當心……”
“宇弟!”
正當兩個人都沉默的時候,上方突然傳來一聲呼喚,莫宇恍然回神,初時還以爲自己聽錯。
“宇弟!”
那聲音卻再度響起,這次明顯比第一聲要近了許多,熟悉的大嗓門仍舊不改震耳欲聾的效果,莫宇回頭一看,一隻火紅的大鳥撲打着翅膀緩緩降落,而坐在那鳥背上、朝他揮手的,果然是——
“九哥?!”
而九曜這時也纔看清,莫宇懷中的白衣人。
眉心蓮跡若隱若現,頰側長髮從莫宇手臂間滑出幾縷,雖然仍是月下的臉,但卻顯然有哪裡不一樣了,尤其是瀰漫在他周身影影幢幢水的波動,雖然極其微弱,但如此近的距離,九曜確定自己不會認錯。
“你……你是月下?”
月下本就擔心剛剛的事被九曜撞見,偏生莫宇還緊緊抱着他不放,神情於是更加尷尬,現在一看九曜竟似完全沒注意他們發生過什麼,只突然問他是不是月下,一時也有些怔愣,答道,“是,我是月下……有什麼問題嗎?”
聽着這肯定的回答,九曜向來過於簡單的大腦頓時一片混亂,思緒也開始打結。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