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還是覺得,文蜥並沒有說謊。”
沉默片刻,月下突然這樣說道。
莫宇聞言一驚,正要張口反駁,月下卻又道,“可是莫宇你說的也有道理。”
“何止有道理而已?分明就是事實!那傢伙若不是心裡有鬼,幹嘛製造這些假象給我們看?什麼蜥民?恐怕早就沒有了!”
微微皺眉,月下直覺就想否定這些話,“先不要太早下定論。”
莫宇眯起眼,仔細審視他表情,忽然發現那雙清眸中依稀閃過的,分明依然是不贊同,“月月,你認爲是我存心冤枉他?”
“……”面露愕然,月下卻並不否定自己確實有過這種想法,“我只是……”
“算了!”莫宇一揮手,轉身看向窗外,臉上罩着罕見的陰沉,“反正那傢伙要找的是你,我跟着湊什麼熱鬧,你自己隨意吧!”
這可能是從兩人相識以來,莫宇說過最重的一句話了。
“……”月下沉默,幾度欲言又止,他並不明白莫宇會如此生氣的原因,所以,即使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也想不出該如何開口。
而莫宇卻突然說話了,語氣裡帶着深切的自嘲和無奈。
“月月,你可知道,你以前從未因爲任何人不相信我過……”搖了搖頭,莫宇目光轉向月下,依稀是溫柔,“你果然都忘了,是我不該強求你,對不起。”
月下一怔,感覺莫宇的手緩緩撫上自己臉頰,卻是突然顫了顫,又落下去。
“我不是不相信你,”不知爲何,心中隱約覺得慌張,月下趕緊道,“我只是將自己想的說出來……”
“而你想的,就是相信他?沒有理由?”莫宇盯住月下的眼,片刻之後終於稍稍鬆了口氣,至少他並沒在那眼中看到那種會讓他崩潰的情愫。
如果月下真的對一個剛剛見過一面的男人動心,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一怒之下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來。
“我知道了,月月,也大概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又像那夜裡聽見的聲音似的,只有你才懂的直覺?”
月下略一猶豫,仔細想了想,方道,“並不完全一樣,那吟唱是真的聽見了,文蜥也說確實是他所爲,但這次的感覺……怎麼說呢,就是覺得文蜥不是壞人,而這座城……”
頓了一頓,月下似終於想到措辭,眼底驀然一亮,“是了,就是那種感覺!”
“什麼?”莫宇追問,卻見月下明亮的眼突然一瞬間黯淡了,整個人都彷彿籠上一層溼霧般飄渺的惆悵與——
“悲傷……”
遠遠望向窗外,月下的眼神穿越重重金樓殿宇,彷彿已經失了焦距,又彷彿正凝視着某一處,寂寂流光在他眸底淌過,愀然不留痕跡。
“月月……”看着月下這模樣,莫宇也覺難受得緊,頓時很後悔自己先前跟他較勁還逼他仔細想。
情不自禁,莫宇伸出手臂,從後攬住月下,將他整個人圈進自己懷中。下頜輕輕摩挲着那頭頂發旋,默默給他安慰。
而月下怔然看着前方,心裡卻已經因爲突如其來的頓悟百轉千回,神思飄遠。
剛剛,在說出悲傷二字的時候,他的眼前彷彿突然出現一幅畫面。
黃昏深鎖的大海,粼粼波光,光影流連,瀲灩沒有盡頭。水天接一色,同樣陳舊的枯黃,黯淡,卻絕美。
那種深濃的悲傷,就彷彿從海平線的彼端遊弋而出。
彷徨着,找不到方向。
“莫宇,我們先想個辦法從這窗子出去吧,有些事……我認爲還是必須要弄清楚。”
**************************************************************************
莫宇雙腳剛落地,就轉身想接住月下,哪知他已經自己跳下來了。
“……這東西可得解決掉,”雖然氣餒月下不懂依靠自己,莫宇卻還是迅速打起精神,手中銀光一晃,那從窗口垂下的牀單結成的繩索就落了地。
“身手不錯,”月下頷首。
莫宇十分驕傲,“那是自然!”
“不過,其實我想告訴你,或許沒這個必要了。”月下微微一笑,莫宇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手腕一抖,莫宇沒能接住轉回來的鋥亮匕首,手背上立時添了一道劃痕。
月下沒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皺了皺眉,走上前替他按住傷口,“怎麼這麼不小心?”
那個聲音的主人悄無聲息,此時已經來到二人對面,對着月下微微鞠了一躬,再擡頭時,莫宇纔看清,原來是位鬚髮皆白的長者,臉上除了有那些奇異的斑紋,更是佈滿大大小小的溝壑,渾濁的眼被燈光映亮,神情中隱約顯出幾分和藹可親。
“請問,是老朽嚇到神子的朋友了嗎?”
莫宇聞言一愣,半晌才領會過來他所謂神子的朋友是指誰,“我、大爺我纔沒被嚇到!只是一時失手、一時失手!”
“呵……”老者輕輕笑了,目光投向被莫宇下意識擋在身後的人。似乎因爲年紀太大,身子骨也已不算健朗,他的語氣略有些虛浮,“神子大人,雖然王可能已經說過這句話了,但老朽惶恐,還是希望能代替居繇城的百姓向您說一聲歡迎,還有感謝!”
月下聽着他言語,心裡突然覺得有些發酸,正要走上前答話,卻被一隻手臂攔住,莫宇微微偏過頭,眼光卻鎖定那老人。
“等我先試試他。”
說罷右手猛然往前一抓,那老人不閃不避,莫宇卻仍舊抓了個空,擡眼一看,他的手竟然穿透了那人身體!
“你……”
莫宇頓時大駭,月下卻已經走到近前,直視那老人眼睛——黯淡的眼,透出絲絲光亮,就跟他方纔看到的那片昏黃大海一般,彷彿壓在心上的深濃顏色。
“神子您,早就知道了吧?”
老人微微一笑,莫宇疑惑朝月下看去,果然見那張清麗的臉上沒有半點驚訝,有的只是瞭然於心的沉定。
“月月?”
“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搖了搖頭,月下對莫宇歉然笑笑,又對那老人道,“我也並非如您說的,早已明白,只是在心裡有這麼一個猜測……”
地底並沒有風,但莫宇彷彿看到那老人的衣角被輕輕掀動,而月下的笑已經有些勉強了,取而代之都是剛剛在窗前那種悲傷的神情,“你們……是不是因爲什麼原因,無法步入輪迴?”
老人略一頷首,雜亂的花白鬍須輕顫了顫,“神子不必覺得難過,這是天帝的懲罰,我們理所當然應該承受,況且,現在您來了……神諭中說,您會爲我們帶來天帝的救贖。”
莫宇直覺就想起那個傳說,“那什麼天帝也未免太小氣了吧!還真就因爲你們能挖金子就將你們埋起來?依大爺我看,說什麼聚斂財富觸怒他,就是因爲嫉妒你們比他錢多吧?”
老人聞言倒是笑了,“這位小哥,雖然老朽很高興你爲我們說話,但就不知這小氣一說又是從何而來?”
看來不是真的,莫宇也覺得窘迫,搔了搔腦袋,看向月下,他也正衝他笑着,先前傷感的情緒似乎倒是褪去許多。
“是因爲貪念。”
月下道,“財富一日比一日多,貪念也一日比一日強,得到了就不想丟棄,而天下財富取之不盡,貪念也無可斷絕,所以天帝纔會降罰於蜥族。”
老人聽着月下的話,卻一會兒點頭又一會兒搖頭。
莫宇不明所以,心中十分好奇,忙問,“老頭,你倒是給個定論啊,我家月月說的是對是錯?”
月下扯了扯莫宇,眼神示意他注意語氣。
可那老人倒一點也不介意,“神子所言半分不假,老朽搖頭只因爲……唉……想想當年我族何其風光,再一看如今……雖則整天都可以對着這座金城,卻根本連擁有它的力氣都沒有了。”
“……”
手突然被緊緊握住,月下愣了愣,轉頭看去,莫宇正深深凝視他,似乎想說什麼。
而老人的聲音在此刻又傳了過來,“其實老朽現在覺得,財富埋在地下就罷,爲何一定要挖出來呢?金銀無需陽光也可以常保光鮮,可我們就算擁有長生,也禁不住這太久的黑夜啊……”
月下心頭一窒,不覺微擡了臉,仰頭看向上方,這不知多深的地底,真的只有壓抑的黑暗。
“月月……”
耳畔突然暈上一抹溫熱,是莫宇湊近他,略略低啞的聲線,用只有他們兩人才可以聽見的音量輕道,“我永遠都不會爲財富放棄你。”
月下一怔,腦中彷彿有什麼東西驀然滑過。
莫宇看着他,再不說話,卻悄悄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應該說,我永遠不會爲任何東西放棄你。
唯有你的心,是就算埋得再深、我也一定會挖出來自己收藏的寶物。
莫宇稍稍退開些,也同時將剩下那兩句未說出口的話收回心底,他知道,不能將月下逼得太緊。
暫時就這樣,用一點一滴的溫柔、一字一句的眷戀,慢慢牽着他,往前走吧。
至少現在,有一件讓莫宇感到欣慰的事已經如奇蹟般發生了——
在聽見他的告白後,月下也仍舊沒有甩開他的手,或是帶着氣惱說……別開玩笑。
莫宇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指引孩子蹣跚學步的父親,在月下零星簡單的進步中欣慰、驕傲、急切而又期待。
期待他下一刻能爲自己帶來的驚喜;期待這條感情路上,他偶爾要跌倒時,自己能伸手拉他一把,讓他學着信賴與依靠;也期待着有一天,他能主動將手放進自己掌心,然後十指交握,許下一生一世乃至永生永世的諾言……
月月,你還記得嗎?
我從小到大始終不變的理想——成爲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曾經我以爲,成了那樣的人,就能擁有你。
現在我卻明白,只有擁有了你,我才能真正成爲這世間最富有的人。
月月,寶藏的鑰匙就在你手裡,我會等着你心甘情願,將它交給我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