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白的繁星還在水波中簌簌顫抖, 花海中熟睡的男子，純白衣衫彷彿融進這雪毯之中，若非那些顯露在外輕輕搖曳的墨色髮絲, 遠遠看去, 月下整個人就像陷在繁星花陣裡, 幾乎匿而不現。
莫宇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默默低着頭, 無聲無息凝視月下，那雙漆黑的瞳孔被寧謐的水波映出幾許涼意，目光深深一眼望不到盡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 他那淡漠的臉色才略微有些鬆動，眸中一閃, 是月下睜開了眼, 偏頭時二人視線輕輕觸上。
下意識地, 月下對莫宇微微一笑，卻只有剎那功夫, 腦中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取代了先前短暫的空白，月下神情一怔，依稀覺得他們之間似乎發生過什麼事。
不確定地凝了眼神，月下探詢般看向莫宇，“我……”
然而, 那張以往總帶着不正經笑意的臉, 此時卻神色複雜, 黑眸也幽幽暗暗光彩斂盡。月下突然後悔自己主動開口詢問, 彷彿要轉移話題般, 他趕緊又道，“現在什麼時辰？我們該回去了吧！”
試着挪動身子, 果不其然，雙腿一陣虛浮脫力，月下不着痕跡掩飾過去，狀若尋常站起來。
莫宇看他動作，那明顯侷促不安的神情，讓他心直往下掉，幽眸更加黯沉幾分，“你不問我昨晚的事？”
“我……”月下見莫宇靠近，不自覺身子一抖，退後一步，低聲道，“我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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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當然知道你不記得了，”看月下與自己拉開距離，莫宇只覺喉間發苦，“月月，可你不是傻瓜，你會用水障將自己困住，想必是察覺到身體異常了吧？需要我跟你解釋，那代表什麼嗎？”
“不！不用！”月下急忙應道，縱使他不通世情，開始他還不明白自己身體裡那團詭異的火焰是怎麼回事，但後來那個夢卻彷彿跟他解釋了一切……黑衣男子飽含慾望的眼神，還有自己壓抑不住被他挑起的酥麻快感……
看月下突然有些怔忪，莫宇只覺心裡愈發焦躁，乾脆直接道，“本來是有人想對我下藥，但陰錯陽差，那藥被你染上了，我想不用多說你也能猜出來這是怎麼回事，無非就是生米煮成熟飯的老套戲碼。”
月下聞言立時睜大了眼，好半天腦中凌亂的猜測拼接起來，卻是一個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實，月下直覺就搖頭。
然而莫宇卻不再給他逃避的機會，“月月，你被藥性所迷，後來的事情恐怕你一點也不知道，但事實就是事實……我們已經做過了。”
“什……麼？”腦海驀然一片空白，月下似乎不能理解莫宇的話，直愣愣看進他眼睛，神情疑惑。
脣角牽出一個苦澀的弧度，莫宇問，“還用我說得更清楚嗎？”湊近僵立的月下身邊，莫宇貼上他耳垂，低低吐出幾個字。
月下頓時渾身劇顫，彷彿連呼吸都靜止了，蒼白的臉上血色盡褪，空眸裡有一瞬間，卸去所有情緒，看不出悲喜傷怒。
莫宇嘴邊的笑微微扯開，固執地維持着，那悲哀至極的堅守。
明明早就猜到月下會有什麼反應了，明明早就想過月下很可能會就此恨上自己，可事到如今，他卻還在期待，期待什麼呢？期待月下稍微露出一點不一樣的表情？哪怕是勉強笑笑也罷……讓他可以藉着那笑自欺欺人一番，然而，現實就是這麼殘忍。
月下甚至沒再多說一句話，便繞過他，逐漸遠去了。
擦肩而過時，莫宇伸手，觸到一片軟滑衣角，卻還沒等他抓住，水波輕抖間，那抹暖意飄然而逝，莫宇覺得指尖寒涼，一直蔓延到五臟六腑，渾身都似被凍結住。
耳邊突然一陣嗡鳴，昨夜裡，月下在自己懷中，不停呼喚的那個名字，宛如魔咒一般，又開始炸響不停。
蒼……蒼……
月月，原來都是真的，你心裡，真的已經有別人了。
我對你來說，果然什麼都不是。
哈！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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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不知是怎麼漂回來的，鮫人村落尚還在沉睡中，月下本想一頭扎進房裡，卻在門口，被人擋住。
擡眼，雙目通紅的少女看着自己，緊抿的脣顫抖得厲害，“月、月下……”
搖了搖頭，月下混沌的思緒總算還維持一線清明，看出碧衣眼中那些深切的歉意，無奈地笑笑，月下道，“沒關係，別擔心。”
而且，他該慶幸，女孩懂得分寸，只在外面等着，並未將屋裡的人都叫醒。
緊張地攥着手中解藥，碧衣仔細打量月下，看他似乎真的已經沒事，心神放緩之餘注意到他竟是獨自一人，“莫宇哥哥去找你，他……”
身子一僵，月下笑得有些勉強，但好在碧衣正探頭看他身後，並未發覺他異常，略略鬆口氣，月下輕道，“我並沒看見他。”
“那你……”碧衣正想問什麼，卻尷尬地住了口。
月下知道她意思，答道，“我可以自行解毒，你忘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不就幫你療過傷？”
原是爲了讓碧衣放心而編出的理由，卻沒想到，這一句竟讓本就後悔不已的女孩更加自責，下一刻已經忍不住低聲哭起來，“月下，對不起……”
輕嘆了口氣，月下也不知該怎麼迴應纔好，說完全不怪她那是假的，畢竟下藥這種事任誰也無法接受，但自己和莫宇又何嘗沒有責任呢？
“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吧，別再讓更多的人知道了，”月下疲憊地掀開簾子，頓了一頓，又回頭對碧衣笑了笑，“以後，我們還是朋友。”
不遠處，莫宇看着月下消失在簾後的背影，只覺心像浸在一片苦海。
對誰都寬容的月下，應該最終也會原諒昨晚的一切吧？但莫宇知道，自己想要的根本不是原諒，他寧可月下憎恨自己，也不希望他如現在這般，輕輕鬆鬆將發生的事一笑帶過。
就好像一場春夢了無痕，更何況，他連春夢的主角都算不上，這是多麼可笑的事！
手探進衣襟，莫宇掏出那條珍珠項鍊，貼近心扉的距離讓它觸手溫潤，但很快被海水的涼意沁入，莫宇拿着它，心裡褪去了最後一絲熱度。
許久許久，直到碧衣也轉過身，看見了自海藻叢後出現的人。
那熟悉的身影，如墜落深谷的陽光，落寞，堅定，或許仍舊明亮，卻終究是——
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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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碧衣手中的珍珠項鍊和一段白綢，月下覺得意識有一瞬間，空出一塊。
“莫宇他，沒有說要去哪裡嗎？”
碧衣搖了搖頭，眼中的悲傷盈盈落落，“沒有，莫宇哥哥沒讓我轉達任何話，他說他的意思在這字條上都寫清楚了，月下你看了再丟掉，心裡明白就好。”
“……”
白綢上並沒有多少個字，只稍稍一逡巡，便能從頭看到尾。
許久，無話。
碧衣看月下彷彿受了什麼巨大打擊，捧着那白綢發呆，頓時慌了神，“月下，莫宇哥哥說什麼？他該不會有危險吧？他……”
直到此刻，少女心之牽繫，猶結彼端，饒是那個人爲了讓她死心，故意什麼話都不留下，甚至還委託她給月下告別。
這其實並非告別，而是在暗示她，所有話他只想對那一個人說，而已。
低下頭，碧衣本想掩飾自己眼中婆娑的痕跡，卻哪知反倒讓眼淚失了依託，再度落下來，多少次了，爲那絕情又癡情的男子而哭？
“莫宇哥哥走的時候，很傷心……月下，是你讓他傷心了，對嗎？”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哽咽，碧衣想，爲什麼愛會這麼複雜，明明她的姐妹們都那樣順理成章，難道是因爲，自己愛上的，是個人類的男子嗎？而偏偏這個人，還驚世駭俗地，喜歡着另一個人類男子？
人類之心，究竟與她們的有什麼不同？
“月下，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明明剛剛遇見你們的時候，你們還都那麼好，整天都很快樂似的，但來了這海底，卻好像都變了一樣？月下……莫宇哥哥那麼傷心，是因爲你們吵架了嗎？你們吵架是因爲我嗎？月下，莫宇哥哥他喜歡你，你知道嗎？你不喜歡他嗎？月下……月下……兩個男人在一起，會有幸福可言嗎？”
許多許多的問題，沉重壓上碧衣纖弱的肩膀，她哭得更厲害，不停拿手抹着眼淚，“可是，莫宇哥哥說，就算不幸福，他也還是……嗚嗚……月下，我是不是真的很壞？莫宇哥哥討厭我，也是我罪有應得對不對？我那麼壞，那麼壞……我甚至還想過要殺了月下你……不！我怎麼能有這麼可怕的念頭！”
顫抖着，碧衣驚恐得忘記了哭泣，睜大眼死死盯着自己沾滿淚水的雙掌。
一念之差，她幾乎讓這雙手染上血腥。
“你是個好女孩，真正的好女孩。”
就在此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肩側微溫的觸感真切得不可思議，碧衣恍惚擡眼，月下正對着她微笑。
“不要否定自己，無論是誰，都會有犯錯誤的時候，像我，就已經犯了個很嚴重的錯誤，所以現在，我準備糾正它，碧衣，我一定會找到莫宇，你有什麼需要我轉達給他的？”
碧衣聞言怔愣，水藍的眸子被淚洗得發亮，純澈晶瑩，直勾勾凝望月下，彷彿還未回過神來。
月下笑着頷首，“相信我，莫宇很關心你，希望你能過得幸福，他會非常高興聽到與你有關的好消息。”
“……那你呢？”碧衣覺得鼻子發酸，剛剛纔止住的眼淚再度滿溢上來，但她隱約覺得，這感覺不一樣，不似悲傷，“月下你……先前的話……還作數嗎？”
“我的話，一直作數，”月下頷首，“我們是朋友，莫宇是，九曜是，玄兒也是……碧衣是個出色的女孩，我們所有人都以你爲傲。”
遠處，靜靜等待着，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碧衣覺得眼眶酸澀得厲害，心卻像被融化了，那遙遙遞過來的目光、別意，和真誠。
這一輩子，都沒有體會過的巨大歡喜將那些悲愁痛苦沖淡了，碧衣眨了眨眼，一縷晶瑩順着臉頰緩慢勾勒。
“月下，謝謝你，謝謝你……”
眼淚輕盈，逐漸凝聚成細小的珠點，在從下頜滴落的時候，發出輕微一聲波動，幽光淺淺，水痕若幻。
圓潤的珍珠，光彩奪目，鮫人一生只得一次的精華。
而機緣，是永恆且真摯的情感。
碧衣知道，她的願望實現了，她已經得到那種至爲珍貴的東西。
“月下，如果可以的話，就請幫我，把這枚珍珠交給莫宇哥哥吧。”
這是最後一滴眼淚，淚落成珠。
“不過你要告訴他，這珍珠可不屬於他一個人，這是我們全部的人感情的見證，他要好好保管，否則我會在這裡詛咒他永遠也得不到月下的喜歡！”
碧衣明亮的笑容與珍珠相映，彷彿所有的苦與淚都隨那顆小小的果實瓜熟蒂落，這一次，月下明白，她是徹底放下了。
再無離語，碧衣笑着揮手告別月下，告別遠處等着他的同伴。
也告別，自己青澀純真的初戀。
雖然有人說過，鮫人是專情無二的，但碧衣想，那些只是訛傳吧，帶着朋友們給的祝福，一年年長大成熟的她，一定總有一天也會幸福的。
月下，你也要幸福哦！
最好是，連帶着莫宇哥哥的幸福一起。
兩個人……
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