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被禁錮在地下太久,族民們都相繼死去,肉身朽壞腐爛了埋進泥土,但靈魂卻仍要繼續戴着枷鎖,我們甚至連鬼都算不上,因爲連黃泉冥府也不敢接納天帝的罪人。”
“那文蜥呢?你們的王,他現在……?”
“王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擁有最純正的女媧神族血統,他的生命比我們長許多,所以他現在還活着,也從沒放棄過爲我族尋找出路。”
“……”
跟着老人,月下和莫宇儘量避開了途中多數蜥民,走入一條冷清些的小巷。
莫宇始終握着月下的手,仔細聽着他那老人之間的交談,時不時插上一句,譬如二人原本是要去老人家中,但莫宇的一個要求卻讓目的變更,老人轉而帶他們去看一直讓莫宇感到費解的——長在地底下的水果。
“那果子叫做迷榖,是我族以前找到的寶物之一,能讓人產生幻覺,事實上,就是做一個美夢,夢到他最嚮往、最懷念、或者最喜歡的人和事。”
“哇!這麼好!”莫宇躍躍欲試,似已等不及要快點去兜幾個回家。
“……”月下眉梢抖了抖,不予置評,手卻一鬆,掙開了束縛。
嘿嘿一笑,莫宇又抓回來攥着,順便摸上幾把,“不過如果月月你能讓我美夢成真,我還要那些爛果子乾什麼?是吧?”
雖說不是光天化日,但好歹還有外人在,怎能如此肆無忌憚就調戲起良家民男來了?尤其現在這處境,遭遇那兩隻狼爪偷襲,月下也不好意思做出太大動作推拒,否則就算本來沒那麼明顯的,也要弄得人盡皆知了。
一旋身,抓住那往他身後襲去的毛手,月下也在同時擋住老人正朝這邊投來的視線,莫宇卻探頭道,“您繼續說,我忙我的沒事。”
有事!
狠狠在某人手背上一掐,月下神情淡然地對老人笑笑,卻在莫宇非常不識相一聲慘呼的時候,添上淡淡尷尬。
不過老人這時候倒沒太注意,只微微一笑就繼續往前走,“馬上就到了。”
月下心裡一鬆,趕緊跟上,莫宇也不再揪着他不放。吃豆腐也是有原則的,正所謂有吃有停、再吃不難,暫時心滿意足就好了。
並沒有出城,老人便停下了,擡手指着前方,渾濁的眼裡光彩更盛。
實在是因爲,那棵樹太過華麗,流光閃爍,簡直不像是真的。高高的樹冠像孔雀張開的尾翎,上面鑲嵌着許多拳頭大小的果子,圓潤泛着光澤,而且讓人驚奇的是,那些果子的顏色並不一樣。
“它們有什麼區別嗎?”月下問。
老人答道,“金色的代表財富,藍色的代表情愛,橘色的代表朋友和親人,黑色的則代表權勢與地位。吃下不同顏色的果子,夢見的事情會有所不同,而夢中的事帶給人的快樂越大,對食用者身體的損傷也會更嚴重。”
“怎麼還會有損傷?那我還是不要了……”莫宇擺擺手,卻是突然想起,剛剛在房間裡的果子……
“還有紅色的呢,是什麼意思?”趕緊問,看那傢伙打的什麼壞主意!
老人又道,“紅色的果子只是我族以前普通的口糧,並沒有什麼特別功效。”
月下看了莫宇一眼,見他聞言立時露出失望至極的表情,顯然是因文蜥的嫌疑被徹底洗清而頗感不服。
“咦?”
卻在此時,老人突然皺了皺眉,擡起手似乎在清點樹上的果子,“怎麼少了一個?”
“少了一個?”月下本也疑惑,下一刻心裡猛然一驚,意識到某種可能,趕緊再問,“吃了果子會立刻就睡着嗎?”
“會,”很肯定地點頭,老人道,“我族現在除了王,沒有人需要吃這個,這棵樹也一直是老朽守着,早先王走的時候,並不是這個數。”
“文蜥走的時候……”略一沉吟,月下再問,“您和他最後一次過來,是否都是在我們來之前?”
莫宇開始還不太明白,經月下這一問,再一琢磨便立時領會了他意思。
“是的,”老人點頭,目光略有些詫異,“莫非神子知道是誰摘走了?”
月下想了想,“可能不是摘走,而是誤吃。”
輕哼一聲,莫宇道,“什麼嘛,那傢伙不是說要幫我們找小臭貓的,結果這裡還有人不知道?他是怎麼下的令?”
“莫宇,別胡說,這怎麼可以怪文蜥?”月下只道他是逮着機會就要挑刺,卻完全不明白這份莫名敵意究竟從何而來。
“……”莫宇咬牙切齒,心道,就算那傢伙是好人,他那時候差點親到你這件事我也絕對不原諒,哼!
不再理會他嘀嘀咕咕自言自語,月下轉對老者作了一揖,歉然道,“實在對不住,很有可能是我們走失的同伴誤吃了……”
老人一聽,倒沒見怎麼生氣,卻是喜憂摻半,“如果是當場吃掉的話,那神子的同伴現在應該還在附近,聽起來您也正好在找他,老朽當然很願意幫您,只是他吃掉的是藍色……”
“什麼?藍色?!”莫宇高喊一聲,不知是在義憤填膺什麼。
月下皺眉,已經拉住他,“得趕緊找到玄兒,他之前纔剛動用法術,要是再因這個體力受損,肯定要吃不消。”
老人聽見這話,臉上擔憂之情更甚,搖頭道,“找到或許容易,但要將其從夢的中途喚醒,老朽還從沒見有人做到過。”
月下聞言心內一緊,握了握拳,莫宇卻拍上他肩膀,二人眼神相遇,彷彿心領神會般同時點了點頭。
“不管怎麼樣,先找到再說!”
“嗯。”
“主人……”
樹梢深處,隱隱傳來飄渺的一聲低喚,像夢中囈語,聽不分明。
很快,便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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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軟的草地好舒服,溫暖的陽光也好舒服,呼呼,真想就這麼美美睡上一覺啊……
可是,爲什麼鼻子癢癢的?
下意識擡起爪子一揮,什麼都沒捉到,再揮,還是撲了個空……身子一翻,將臉蜷在尾巴里,索性繼續睡,可那惱人的“蟲子”又開始搔它腳板心。
好煩!
眼一睜,玄兒張口就咬,這次速度夠快,終於將那根作怪的毛毛草叼進了嘴裡。
“玄兒,有進步!”
一陣清風吹過,毛毛草被牽了走,捏在兩根手指間,輕輕搖晃。
玄兒大睜着眼睛,嘴巴也快合不攏,身上柔軟的毛被小風調皮地捉弄,跟周圍青翠的草葉一起,歡悅起舞。
這是,在做夢嗎?
“怎麼了?突然發呆?一點也不像機靈的你。”
兩指一鬆,毛毛草戀戀不捨轉了兩轉,才隨風飛遠。
那人微微笑着,冰藍色的瞳孔融化了,像柔軟的水波被落花漾起漣漪,繽紛如夢;還有眉心那朵純白的蓮花,好像也隨他愉悅的心情淡淡染上粉色,抑或者,是芙蓉點綴了,那片無暇?
“主人……”
玄兒呆呆發着愣,看着那隻手靠近自己,然後,頭頂傳來溫柔的撫觸,像在替他梳理般輕緩的力道,還有那嗓音,也是一樣的,彷彿流水清泉沖刷過小石子的時候,淡淡幽雅,淡淡沉鬱。
“是不是做夢了?”
“嗯……”
微微眯起眼,玄兒不由自主搖着尾巴,仰起頭,讓鼻尖可以蹭到那溫溫的掌心。
“什麼夢?醒來跟傻了一樣。”
“我纔沒有傻!”
趕緊反駁,卻仍舊眷戀着這熟悉的纏綿溫柔,在它似欲離去的時候,爬起身想要追上,可是,揚爪一撲,卻只捕捉到了一縷淡淡的花香。
草叢中,野花開了。
不遠處,碧桃芙蓉爭相豔。
玄兒追着那抹純白的衣袂,時而跳起來要抓,時而張嘴就咬,時而四條短腿並用,預備整個巴上去,在那身白衣上留下大大小小的黑爪印。
“主人!主人!”
“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長進了!追到我,獎勵你多吃一頓小魚羹!怎麼樣?”
“哇!那我要淺水鱸魚做的!”
“好啊!”
蝴蝶翩翩,繞着身旁飛舞,玄兒在一片繚亂的顏色中撲捉那靈動的白衣,間或有些黑色的髮絲擋住他視線。
咦?主人的頭髮又長長了?
腦中不知爲何,突然閃過一張臉,只有一個影子,便迅速消失,奇怪,那是誰呢?
後腿驀然一陣刺痛,玄兒跌跌撞撞跑出幾步,仍是慢了下來,直到完全停住。
一隻蝴蝶落在耳朵上,抖一抖,就飛走了。
玄兒垂着頭,突然沮喪得想哭,“主人,我腿疼……抓不到你……”
眼前那旋轉的白色衣袂漸漸停下來,似乎頓了一頓,然後,一隻手掌攤開,遞到他面前,玄兒覺得視線有些模糊,卻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撲上前將那隻手抱住。
“真拿你沒辦法……”
張嘴小心翼翼咬住那小指指尖,用兩顆門牙細細研磨,玄兒覺得連舌根都充盈着那種讓人陶醉的芬芳,沾染上淡淡的溼潤氣息,像他曾在林芝仙境喝過的瓊漿玉釀的味道。
一嘗,就忘不掉的味道。
即使時間過去再久,也忘不掉,哪怕是百年……
百年……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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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會不會有一天不要玄兒了?”
“怎麼會?”
“主人,玄兒想一直跟着你,好不好?”
“好……”
眼前的世界已經越來越朦朧,玄兒舔着那指尖的舌隱約一陣泛苦,彷彿突然間天旋地轉,身子就被一隻大手提起來。
“小玄崽,又纏着歌兒了?”
扁了扁嘴,眼淚已經控制不住滴下來。
“哎哎?怎麼哭了?”
視線裡驀地放大一張臉,可玄兒婆娑的眼籠着層薄霧,只能隱約看出那人袖邊的黑色。
“蒼,都說過多少回別這麼提它!這次肯定是疼了!”
“嘁!我自己的跟班我還不清楚幾斤幾兩?哪能這點疼就受不住?喂,小玄崽,我記得你好像是本殿尊的座下神獸吧?爲什麼管歌兒叫主人?”
“……”
“再說了,要叫也應該叫主、母——這樣才比較對!歌兒你說是不是啊?哈哈哈……”
後面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周圍一切彷彿已經完全消失,玄兒拼命想要抓住什麼也毫無辦法,只有耳畔依稀傳來一段對話——
“主人……我已經修行了幾千年,怎麼還是不能變成人呢……”
“爲什麼那麼想變成人?”
“因爲……變成人會比較好看……”
“你現在的樣子也很好看……玄兒,要對自己有信心!”
“哦……”
“而且,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一樣喜歡。”
“主人……”
慢慢閉上眼,直到那些濃霧散去,卻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黑暗,逐漸清晰的視線裡映出的,是一張臉——剛剛在腦海中閃過的那張臉,跟記憶中的人比起來,太過平凡,也沒有垂至腳踝的美麗長髮,而是修剪得短短的,卻仍然好看。
主人,我也是……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一樣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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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兒?”
眼看着小傢伙一雙金瞳黯然無光,盡是疲憊,剛睜開一些就又撐不住闔上,整個身子縮成一隻小球,隱約還有些發抖。月下覺得心疼,張臂將玄兒抱進懷裡,動作間極盡溫柔和小心翼翼。
找了一圈兒回來才發現這小東西摔在地上,一隻後腿還骨折了,此時就這麼怏怏窩在自己懷裡,讓月下每走一步,每低頭看一眼,都難受。
“玄兒……都是因爲我……”
一隻手輕輕搭上肩膀,“傻瓜,怎麼是因爲你?”
“……”低垂了眼,月下搖頭不語。
“別胡思亂想,”莫宇順勢摟了他一下,“前面來人了,好像是那傢伙身邊的,應該是有事找你。”
末了又哼道,“這城裡果然被他安插了眼線,居然這麼快就找到了。”
月下擡起頭,就見對面走來三名蜥族侍衛。
“神子大人,神祭之臺已經準備完畢,王請您過去。”
原來不知不覺,已近午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