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覺着鳳冠蹭上了他的肩,那雙玄靴正正投落眼底,雖然隔着蓋頭,他的氣息卻似一瞬便從腕子竄了上來,直直裹住了整個人,顏兒當真慌了,一輩子都不曾如此慌過,耳根火燎般燃了起來。
“陛下萬福。”半晌才擠出這麼一句戰兢兢的話,顏兒本想順勢福禮,化了喜婆子方纔賀喜的尷尬,卻不料笨拙僵硬的舉止愈發顯得羞窘。
一時靜得可怕,分明感覺到他聞聲身子微微僵了僵,到底沒鬆開自己的腕,片刻,竟半推着摁着自己坐回了榻……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尤是肩貼着肩,他挨着她坐下,把她的手託在膝上,這心便似稍不留神便要迸了出來。
“陛下……”大抵是喜婆子遞上了喜秤。
窣地,遲遲緩緩地,絲縷亮光映落烏瞳,似一絲清淡水紋滲破焦黑濃墨,那般清潤鮮活……喜秤僵在那兒,火紅蓋頭半遮面,又映着珠簾光暈,此般絕色平生未見。
苻堅癡癡地望着,那兩輪青黛娥眉,魂牽夢繞了兩百餘個日夜,此刻撥得心絃狂亂,近乎繃斷了。窣地,蓋頭順着喜秤滑落,頎長的指撥開鳳冠上的珠簾,輕柔似細水無痕,指肚撫上凝脂般的靨,他笑了,心似乾涸皸裂的荒土被這雙清眸滲化了,失而復得,她回來了。
從頭一縷亮光落入眼底,顏兒便垂了瞼,可迎面灼熱的目光避無可避,直逼得她無處遁形。別後兩月,曾無處次想今生緣盡,又曾無處次夢迴未央,迢迢八百里,足以把這樣的重逢翻來覆地幻想百千回,哪怕頭先跨入洞房那刻,她還在默默喃喃,守住儀容,守住清明,守住心緒。偏是這刻,手指竟不聽使喚地絞上了火紅的衣襟,亂了,全亂了,她管不住指,更管不住心,爲何對着他自己便成了一池通透的水,即便不夠清澄卻還是一眼見底,容不得半點僞裝?心亂、懊惱、無力,最可笑的還有抑也抑不止的心動。
“帶你去個地方。”
分明是無比溫柔的聲音,欣喜滿溢,她卻嗅到曖昧的情慾,緋紅的靨尚不及再燒紅一些,颼颼的寒意便順着背脊澆灌而下,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思緒飄回那眼熱氣氤氳的泉,空氣裡瀰漫的便是這種氣息,便連濃郁的硫磺味都蓋不住的氣息。
“記得頭一回去孫家村,村口的孩童好生難纏,只差沒綁我去見你了。呵……過上一陣子,怕是該去村口尋他們謝媒。”
頸畔貼着他的呼吸,耳畔漾着他的戲語,腰際覆着他的手掌,顏兒覺得心慌,更想逃開秦龍泉的氣息,無數回在睡夢裡折磨得自己哭着驚醒的氣息。錦履似踩上了鬆軟的泥土,眼前似綴滿星辰,點點熒光忽閃忽閃,並未仰頭看天,哪裡會有星辰?
顏兒睜大了眸,卻星辰依稀,竟是迷昏了頭不成?雖未打定主意往後如何與他相處,當下卻叫她害怕,愛他,不,是愛任何人,都是一場厄難。愛情是場豪賭,賭上此心此人,爲博一生一世,可坐莊的從不是自己,自己已經輸過一回了。他此刻正晃亮着幸福彼岸的幻影,甜言蜜語繾綣深情,只怕是哄自己痛下血本的降頭罷了。難不成還要傻傻地孤注一擲、徹底輸個精光?顏兒,不,杞桑,不,誰都不是的自己,你敢嗎?敢嗎?
不敢,她退縮了:“陛下,蚊蠅太多,可否容臣妾回殿?”話從口出,雖做到了疏離,卻更慌了,抽身回殿縱是躲過了這記降頭,只怕入了房,等待她的更多……她卻顧不得了,轉身便就要走,偏是這刻背脊貼過來一團燃炭,便是動彈不得。
他從身後環住她,箍得那般緊。雖已入夜,酷熱的暑氣卻不減,這般相擁,那火紅嫁衣似熔岩,絲絲縷縷地熾化着生鐵般的玄色禮服。
而她卻覺得,熔化的只怕是自己,渾渾噩噩地被他推着朝點點星光踱去,一步一步,那不是漫天星辰,卻是株株銀樹,桃木枝椏綴滿熠熠閃閃的亮光,比三月桃紅更絢爛。
“朝顏閣舊年夏天便備下了,她和我一樣,一直在等你。”下巴蹭上她的鬢,他托起她的手攏在掌心,輕柔地伸向枝頭的銀花,“宮裡的人都不知我爲何偏偏喜歡桃紅,只因那年……顏兒,樹下頭一眼想見,我們就註定了。”捻着她的指翼翼地扯下灰褐枝頭的纖細絲線,點點流螢忽閃忽閃地從細小紗籠裡竄了出來,辰星般冉冉浮起,他愈發湊近:“都說流螢有靈性,可以掃走陰霾帶來好運。不開心的事,都讓它們帶走。往後再不提,再不想。”
他的話那般輕那般柔,尤是看着滿樹的流螢扇着細小的翅翼,撲撲地飛起,她當真覺得堵在心頭的大石仿似輕了些,頭腦分明清晰,卻已疲於喚回漸漸忤逆的心。臉頰灼熱,是他的鼻息,她冷不丁身子一抖,嗖地腕子卻拂過一絲清涼,那輪玉白套在腕上,在夜色裡泛着魅惑柔光。
清潤的眸希冀滿溢,苻堅托起白皙玉腕,旋着玉白手鐲:“這桃林雖錯過了今年的花期,可不打緊,明年、後年、以後的每一年,我們都可以守着花期。我們也會開花……結果……兒孫滿堂。顏兒,我們從頭開始,從雍山爲你戴上這枚鐲子開始。嗯?”
啪嗒……一顆晶瑩滲在白玉鐲子上,似晨曦的甘露,潮熱的臉頰簌簌地竟淌過絲絲清涼,顏兒不覺竟哭了,心底卻不是悲,就是絲絲清涼,颼颼的涼意於這個酷暑竟有幾分愜意。腦海浮過千萬句暗否,可這心分明是管不住了,她一動沒動,卻似耗盡了全身的氣力在掙扎,“信”?“不信”?信與不信又有何打緊?竟還是愛他,被他捨棄再捨棄,竟還是愛他,自己怎這般不爭氣?她覺着彷徨,腦仁兒告訴自己,若想在秦國立足,若想剿平月影宮,除了牢牢抓住這個男人,別無選擇,可,偏又告訴自己,他抓不住,亦招惹不起。更致命的是,怦怦亂撞的心卻那般想招惹他,想抓住他……
苻堅即便再不解風情,卻不傻,懷裡的她怯怯弱弱,顫顫巍巍,再不是嬌蠻地叉腰撅嘴,嬉笑着問他討要情債的小丫頭。她竟是在怕……他只覺胸腔悶悶地疼,心碎般疼,她本該偎依在自己的懷裡,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偶爾任性嬌俏地耍耍小性子。這樣的幸福,自己想給、能給,更該給,卻偏偏……還是心疼,他緊了緊臂彎,薄脣貼着玉靨輕輕啄了啄:“信我……顏兒,這世上再無人比你更重。”
腦子一片漿糊,理智蕩然無存,她稍稍偏過臉看他,纖細的手不聽使喚地伸向他的臉。當指尖碰上他的眉,當那烏黑的瞳眸似夜明珠般氤氳着柔霧,當那濃密的睫不堪深情地戀戀垂落,當他湊着臉吻落自己的掌心,她只聽得,這心信了,又信了,竟蠢蠢欲動地想要再搏一回,即便飛蛾撲火也要再搏一回。
這一瞬,她便覺那水潤眸光柔柔地瀉落額角,那吻比漫天的流螢更密。心慌,卻不再想逃,心底更泛起一個羞窘的念頭。
龍鳳合歡毒鴆一般,交杯不過淺嘗了一口,苻堅已不得自持,只想剝落精靈的羽衣。薄衫片片揚起飄落,玄紅纏作最和諧的調色,潑墨般綴了滿地……
呼吸越來越重,她迷亂,腦仁兒倚在玉枕上纏綿地微晃着。
“使不得,說了使不得……”低喝焦躁地浮在暑氣裡,直直逼了過來,方和的聲音?
榻上纏綿的二人,分明都聽見了。苻堅釋開脣,緊摟着懷翼的嬌羞,不耐地朝外瞥了一眼,嗖地扯落如霧的輕紗帳幬。紗燈原就朦朧,再霧上輕紗,喜榻便與世隔絕一般。
撫着嬌紅的靨,苻堅粗喘着,夾着一絲低顫的鼻音:“今日這世間只有你我,容不得別人。”
那清淺笑意勾起脣邊一絲笑意,她到底笑了,雖是遲到的良辰,卻到底是自己的大喜,笑是應分的。這回相擁相吻,清柔繾綣,緩緩如靜謐的清流,卻勝卻瓊脂甘露,她噙着笑意,蒼天見憐,滄桑歷盡後再賜一次重生的機會,那便痛痛快快地再愛一回,再搏一回……
“陛下,大事不好了……賢妃娘娘難產……都三個時辰了,御醫說……隨時一屍兩命……陛下……求您去瞧瞧吧。”
裹纏周身的炙熱陡然一僵,朱脣亦開釋了般,顏兒睜開眸,只見侍婢的叫囂吹皺了那兩汪深潭,自己的倒影如小小的一點白,映在烏亮的眸子裡漾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