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茶室,瓷壺煨得嗞嗞作響,譁……花白氤氳滾滾騰起,茶香四溢。
“大師有些日子沒來了。”指尖撥着杯沿,苻雅目不轉睛地凝着老道,雙眸被熱霧薰得溼漉漉的,“世道不太平,大師既過慣了閒雲野鶴的生活,便不該來長安。”
老道捋了捋花白的鬍子,花白濃眉遮掩的桃花眼閃過一道幽光:“生亦死,死亦生。貧道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桂,去把文兒抱來。他喜歡聞茶香味兒。”
桂兒禁不住擡頭偷睨一眼,狐疑地蹙了眉。
*裹着貂裘,小腦袋骨溜溜地直往母親懷裡蹭。眼睛不大,水汪汪的,清澄透亮,微揚的眼角,透着股稚嫩的古靈精怪。
“娘,嗯,老頭子臭臭,文兒不喜歡。”小傢伙瞟一眼對面的老道,撅着嘴嘟囔。
“不許沒大沒小。”苻雅捏着兒子的下巴,虎着臉,微微搖頭,“乖,文兒叫聲大大。”
老道蹙了眉,狐疑地打量着母子倆。
桂兒聞聲更是愕地擡了頭。西北方言裡,確有“大大”的叫法,專指與父同輩或稍長的長輩,再西邊一點,這“大大”又不同,叫的可是父親。可任憑哪一種,都不是氐族方言。丫頭呆愣地瞅了瞅。
“愣着做什麼?去取盤點心來,文兒餓了。”苻雅紅着臉,支走了近侍。
“大……大……”小傢伙不情不願地咕嚕一句,便撅嘴別過臉去。
“阿雅?”喬裝的司馬曦再按捺不住,傾着身子壓過半個茶案。
“大師!”苻雅摟着兒子,避了避,盈盈於眶的全是淚花。她搖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求你。”
司馬曦微張着嘴,半晌,長吁一氣。噙着淚,他舉起茶杯,敬了敬:“貧……道今生無愧於誰,唯獨公主……大恩,無以爲報,自當銘記在心。”他仰頭,悶下那杯茶,竟覺嗓子眼硌得生疼。
苻雅到底止不住淚水,急忙別過臉,揩了揩:“大師言重了。文兒乖巧懂事,幸得有他相伴,我的日子才……有滋有味。”
“你……好嗎?”
淚原已止住,聞聲又是潺潺,苻雅摁着兒子的小腦袋,緊緊壓在懷裡,不叫他瞧見自己落淚。“好!”她回得鏗鏘有力,聽着卻覺極爲勉強。
“對不起。”司馬曦看着她,似有千言萬語,可幾度欲言又止,終是隻剩這句。
“呼……”苻雅長舒一氣,噙着淚,笑了開,“說吧,找我何事?”
愧色愈甚,司馬曦瞥一眼房門,抿抿脣,道:“我有一事相求……”
宣室殿,苻堅捧着奏章,淡掃一眼,溫潤淺笑:“顏子峰出使涼國,首戰告捷。涼王承諾,絕不派一兵一卒,支援亂臣。反兵敗落之日,亦絕不開一城一府,收容敗將。”
“如此甚好啊……”羣臣長舒一氣。
“陛下,臘月已至,冰雪封路,在雪融前,四公不敢輕舉妄動。這予了我們緩衝的時機,可,我們亦不可輕敵,該加緊部署。”
“景略所言甚是。”苻堅正了正身子,凜凜俯視殿下,“孤有意擢楊成世、毛嵩攻打西線,衆卿可有疑義?”
“陛下,楊毛二將雖才,卻……苻雙手下將領苟興是個常勝將軍,楊毛二人恐怕敵不過。微臣愚見……”強汪欲言又止,“微臣素聞呂大人之子,呂光乃大將之才。”
呂婆樓睨一眼強汪,蹙了眉,卻默然不語。
苻堅分明微微點頭,卻淡然道:“此事再議,退朝。”
朝後,王猛、苻融入了偏殿。
“陛下,爲了突圍,有時,不得不兵行險着,亦不得不有所取捨。”王猛話中帶話。
苻堅沉思:“孤埋了那麼久的棋子,斷不能一朝用盡。且觀戰局,再做決斷。”
“陛下所言甚是。”王猛點頭。
“涼國的隱患算除了。可燕國,陛下當真不派人賄賂慕容評?”苻融撫着腮,疑慮重重。
“賄賂有此地無銀之嫌。倒不如來一招坐山觀虎鬥。”苻堅蹙眉,緊繃的脣角,冷毅篤定,“燕國近年來,腐敗盛行,國庫空虛,連官員俸祿都無力支付。尚書左僕射悅綰倡導改革,要把二十萬百姓從貴族封地遷出,直接向朝廷納稅。貴族中,受損最厲害的當屬慕容評,其次,是可足渾一族。”苻堅淡然一笑:“慕容恪離世後,慕容評是燕國的無冕之皇。這場改革,實則是幼主、保皇黨和攝政王之間的鬥爭。”
“可足渾太后怎會拿母家開刀?”苻融話說到一半,忽的,笑着搖頭,“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鹿死誰手,還真說不準。”
“至於慕容垂,不管燕國出兵與否,他都不可能掌帥印。”苻堅斷然下了定論,指尖劃過玉白鎮紙,“相反,此刻若有人舉薦他爲帥,無疑是給他下催命符。”
“離間計確是上策。可代國家書,當真能惹得吳王府大亂?倘若線報有錯,那……”王猛搖頭,“後果不堪設想。”
瞥一眼王猛,苻堅起了身,背手踱至窗櫺前,淡淡道:“錯不了。”
苻融愣了一瞬,忽的,想到那個女子。他拍拍王猛的肩,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你既是姐夫又是授業恩師,旁的,小弟不敢打包票,這個錯不了。”
果不其然,燕國細作來報,剛入臘月,吳王府便鬧得雞飛狗跳,連燕太后都給驚動了。傳聞,太后娘娘一怒之下,竟染指臣子家事,逼迫慕容垂休妾。禍端竟是一封代國段皇室的家書。
側妃段氏的家書,被正妃可足渾氏截下。原不過是一堆補品,外加段妃繼母的一段關切之辭,“母以子貴,愛女當悉心調養,好事成雙,再爲吳王添得一嗣,後福當享之不盡”,在正妃可足渾眼中,這“後福”二字犯了大忌。
可足渾入門五載,一無所出,而同年入門的側妃段氏卻已添了一丁。若非仗着太后撐腰,可足渾的正妃之位早就不保了。五年的積怨,一朝爆發,自當來勢洶洶。吳王府的一妻一妾,鬥到“有你無我”的地步。太后一插手,段翹珠自盡的舊怨未清,又添了新隙。慕容垂若不休妾,在燕國恐怕難有立錐之地。
燕國朝堂上,慕容評與太后一黨鬥得你死我活。可,改革政令一出,可足渾家族*火。只因可足渾太后出招太狠,連兄長都得罪了,雖談不上內訌,卻顯然離了心。
燕廷一時無暇西顧,以至苻廋遣使攜書投誠請援,不單攝政重臣慕容評不熱絡,便連太后一黨亦不冷不熱。
慕容評老奸巨猾,自然打起了小算盤。國庫空虛,俸祿都出不了,貿貿然出兵,軍餉何來?免不得拿貴族皇室開刀,自己首當其衝。江山又不是自己的江山,出兵於自己,有百害而無一利。
於是,當范陽王慕容德上疏主戰,薦吳王慕容垂爲帥,儘管不少大臣贊同,慕容評斬釘截鐵地否了:“秦乃泱泱大國,內亂不足以動國之根本。況且,我等纔不及太宰,保祖宗家業即可,平定關中,亂起戰事,實不該做!”
衆人一聽已故太宰慕容恪之名,都弱弱噤了聲。而可足渾一族,雖是保皇黨,但改革一事,已傷筋動骨,也不願挑頭出兵,更不願白白叫慕容垂掌了兵權。
天賜的良機,就這麼白白給各懷鬼胎的臣子們斷送了。若慕容俊在天有靈,只怕得氣得從地宮跳出來。
承明殿,牛嬤嬤展開雙臂,似母雞護雛一般堵在杞桑身前,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氣勢洶洶的莫公公。
“嬤嬤,你讓開。”杞桑擱下繡繃子,娥眉隱隱簇着一抹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