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苟太后冷笑,又似嘆氣,“你愛的男人死了。”
“什麼?”苻雅似一尊沾了水的泥菩薩,顫顫巍巍一步步,散了架一般逼了過來。“什麼?”她的臉在輕搐,手在輕搐,整個身子都在輕搐。
“堅兒說,這個……於你……已是最大的懲罰,哀家便不罰你了。”苟太后凝着女兒,目光泛着慈愛柔光,“罷了,退下吧。”
“不——”苻雅捧着頭,嘶聲裂肺地慟哭。噗通——雙膝一屈,重重地砸跪在地上,她冷得瑟瑟發抖:“不會死,明曦……不會死。”
苟太后靜默地看着女兒。半晌,她踱過去,俯身摟住女兒,輕輕拍了拍:“雅兒,睡一覺就沒事了。”
“不!”苻雅死死揪住母親的胳膊,淚眸睜得滾圓滾圓,“母后,你們串通好的,對不對?”她一個勁搖頭:“苻堅,是他,他故意設了套,讓我鑽。對不對?他寵幸旁的妃子,他趕那個女人走,都是騙人的,對不對?”
“雅兒!”
苻雅壓根聽不進半句:“那個女人還活着!?”不等母親回答,她揪着母親狂晃:“都是你的寶貝兒子,害死了他。都是我……我害死了他,嗚——”
“雅兒!住口!”苟太后掌着女兒的胳膊,死死鉗住,“陛下對你,已念盡了手足之情!你莫得寸進尺!”
“你永遠護着你的寶貝兒子,永遠!我恨死他,恨死他!”
苟太后亮出了殺手鐗:“你別以爲哀家不知,文兒根本就是個孽種!你若想他平安,就洗心革面做人,乖乖等景略得勝歸來,懂嗎?”
苻雅僵作冰雕,便連淚珠子都凍在了眼眶裡。她直直地看着母親。
而苟太后卻一鼓作氣:“你以爲,你瞞得過誰?陛下心如明鏡,景略亦心如明鏡。我們誰都心照不宣,只是因爲……愛你。你若再不懂得顧念親情,即便陛下饒得過你,哀家頭一個不饒你。”
苻雅整個人癡癡傻傻,懵懵懂懂地歪着腦袋。
苟太后已站起身,冷漠地瞥向窗櫺:“哀家已修書給景略,把文兒接到壽安殿親自撫養。”
“不!”苻雅雷擊般驚醒,一聲尖叫,撲跪着攀住母親,“不,文兒是我的命,我的命!”
“哀家知,所以哀家會好生照料外孫,教導他學好,學乖。”苟太后說地輕輕柔柔,更是輕輕柔柔地撫了撫女兒的頭。
壽安殿,靜了。苻雅木作一尊望夫石,再沒開口說過半句話。
承明殿,亦靜了。杞桑不知,他是聽了自己的勸,還是自個兒想通了。花椒案、虜劫案,他再未追究姐姐半分,甚至連半句都不曾提起。
宣室殿,亦靜了。想是應了天王笑言,承明殿的孩子是天賜福星。西線戰事,轉敗爲勝。
楊毛二將失利,麻痹了苻雙、苻武。四月,二人決定乘勝追擊,以苟興爲先鋒,進攻榆眉。而榆眉恰是苻堅深埋四載的一枚棋。當年,苻柳詐稱司馬曦墜崖,苻堅便在幷州安插了一名心腹,德妃呂玉彤長兄,呂光。
反軍恃勝而驕,輕敵在先,糧盡在後,耗到下旬無奈撤退。呂光趁機追擊,大敗苟興,斬獲萬五千級,乘勝收復安定,逼苻武、苻雙逃奔上邽。
六月,上邽早已是兵困糧乏,苻雙、苻武不過在負隅頑抗。西線收復指日可待。
“縫什麼?”苻堅心情大好,從身後攬住大肚微隆的妻子。
杞桑着實一驚,縮手去藏玉白緞子,卻爲時已晚。她撒開手,撅嘴嬌嗔:“不帶這樣嚇人的。好好的驚喜也沒了。”
“哦?”託着緞子在手,苻堅已笑得雙眼微微眯起。這是件半成的寢衣,不肖得想,也知是備給自己的壽禮。他貼着玉靨,打趣道:“嗯,針黹手藝見長,比上回那件好。”
她不服氣地扭頭,雙手捏着他的臉頰,衝他做了個鬼臉:“貧嘴。”
遠遠守在珠簾處的方和,驚得目瞪口呆。這女子放肆得很,他歷來是知的,卻不料她竟這般放肆,天底下哪個女子敢如此?可更叫他目瞪口呆的是,主子竟開懷大笑,好似比得知前線捷報還來得歡喜。所謂紅塵,他着實不懂,便識趣地躡步退去。
腦袋蹭着他的肩,杞桑甜滋滋地笑:“頭一回給你祝壽,除了寢衣,你還想要什麼?”
“孤要什麼,就給什麼?”
見他一臉壞笑,她禁不住又想捏他,卻被他奪了手。
他忽的斂笑,神色肅穆起來:“嫁給孤,大典就定在孤的生辰。”
她愕住,怔怔地看着他。
他淺笑,水潤的眸染了柔光:“涼王已昭告天下,尋回了先王流落民間的嫡長女。”見她閃着淚光眨眼,他撫住她的眉,湊近道:“這回,孤娶的就是你,涼國明珠公主張杞桑。”
淚盈盈,她笑,卻哭出了聲:“永玉,我……”她哽住:“其實,我……我未必就是——”
“顏兒,”他緊擁着她,湊着臉蹭着她的淚,搶白,“你是先涼王御封的千金公主,如假包換。如今,不過是珠還合浦。你的父王有多愛你,尋了你多久,你知道的。”
她聞聲,僵硬的身子舒了開來。是的,她知道。涼宮那段日子雖短,她卻見到了世上最慈愛的父親。小小的她,那時,不知在夢裡心裡暗暗羨慕了張宛凝幾多回。如今,慈父不在,珠還合浦。她道不清心中悲喜,卻已是淚流滿面。
“別哭,”他邊替她拭淚,邊蹙眉淺笑,“哪有這樣當孃親的?你哭,孩子也隨着哭,這樣哭法,我們的孩子還不成了哭臉包?”
“咳……”她捻着帕子揩淚,咬着脣瓣,噙淚而笑,“誰說我在哭?我明明在笑。我多想有名有姓,有父有夫,如今得償所願,我怎會哭?明明在笑。”
“好,你在笑。”
七月,呂光、王鑑攻克上邽,斬苻雙、苻武。西線大獲全勝。王鑑等人馳援東線,東線僵局迎來轉機。天王壽誕,封妃大典添上西線大捷,雙喜臨門。
然而,到底戰事吃緊,大典鋪張不得。可饒是如此簡樸的儀式,卻羨煞了六宮粉黛。只因這是唯一一場由天王親自操持的婚禮。上至聖旨詔書,下至宴席菜譜,事無鉅細,天王半點不曾假手於人。
“朝顏貴妃”封號,對於一國和親的公主而言,或是算不得什麼。可未央宮皇后之位空懸已久,貴妃已然是無冕之後,六宮之首。
杞桑懷孕已近六個月,大肚翩翩。嫁衣雖則寬鬆,卻到底難掩孕相,她着實羞窘,幾次三番與他商量,省了大典。他偏是鐵了心。他的心思,她懂,他要予她一個真真切切屬於自己的婚禮。
這是她第幾回身披嫁衣?遮着紅蓋頭,她掐着指頭默數着。竟是第……五回。
她記得,頭一回,嫁苻融,她強忍着哭。第二回,嫁慕容俊,她強逼着笑。第三回,嫁他,她心亂如麻。第四回,嫁明曦,她豁出生死。過往每回,她都是迫於無奈地披上那身紅。那紅不是喜,卻是焚燒心扉的冥火。
唯獨這回,她是歡歡喜喜地爲自己而嫁。紅蓋頭下,她笑得燦若桃紅,卻噙着盈盈淚光。
當他拿着喜秤挑開紅蓋頭,那眼相視而笑,千言萬語皆勾芡在絲絲縷縷的眸光交纏裡。
金燦燦的結髮鎖,玲瓏別緻,靜謐地躺在紅燦燦的御呈盤裡。指尖勾起他鬢角的小搓頭髮,她輕柔地捋順。揚指劃過耳畔,她低眉嫣然,一雙酒窩溢蜜般甜美。勾起耳畔一縷青絲,她戀戀地與他匯作一股。捻着玉梳,她柔柔輕捋,仿似捏着整個世界,那般小心翼翼,那般繾綣深情。
兩縷青絲輕漾在如水指尖,緩緩絞纏……
他捻起結髮鎖,遞了過去。又是一眼相視而笑。他們似天底下最癡傻的一對戀人,不言不語,癡癡地凝着青絲緩緩盤上結髮鎖。鏗地鎖釦一聲細響,便又是一眼對望,依舊不語,卻似訴盡了一世深情。
剪子纏滿紅線,她輕輕捻起,鉸斷青絲。結髮鎖簇在白皙掌心,啪嗒,一滴晶瑩墜落,仿似甘霖輕墜瑤池金桂……
沉浸在“結髮今生,三生不離”的山盟海誓裡,她些許哽咽,脈脈擡眸:“玉,我很幸福,一輩子……都不曾如此幸福,謝謝你。”
他攬着她入懷,分明動容。勾起她的下巴,他凝眸,仿似一眼要望穿她的眸底心底:“傻瓜,你也是孤的幸福。還有,熙兒……”他落手,撫着她的腹,淺笑:“熙,福也。熙兒是孤的福星。”
她亦低眸,笑得愈發溫柔。覆上他的手,她貼在他懷裡,仰頭輕問:“若是個閨女,也叫熙兒嗎?”
“嗯……”他點頭,眸光放得幽遠,“頭胎便喚作熙兒。嗯,下胎,你來取名,再下下胎,孤來取……”
噗嗤……她笑出了聲,攥着小拳,佯嗔着捶他的肩:“誰說要生?我纔不要。”
“哈哈……”爽聲一笑,他奪過她的手,“早在雍山,你便應下了孤。好事成雙,兩兒兩女,你忘了?孤還沒忘……”
紅燭夜深,芙蓉喜帳籠着綾衾鸞鳳。花盈繡枕,新人相擁,一夜情話綿綿……
翌日,新婦前往壽安殿敬苟太后茶。一衆宮妃驚得目瞪口呆,不單因貴妃剛入門卻已身懷六甲,更因那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