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胡亂搭起一架木板牀,牀上躺着個包得糉子一般的人兒。白衣女子癡癡看着,癡癡抹淚。
“姑娘,”老頭捧着一碗稀得見底的米糊糊,遞了遞,“喂他喝下吧。”
“多謝爺爺。”女子揩了揩淚,接了過去,“我叫盈盈,爺爺若不棄,就叫我小盈吧。”盈盈忽的紅了臉,她不知爲何脫口而出的竟是自己的花名。
老頭倒是不覺,呵呵笑着行了出去:“好,小盈吶,莫着急。你家相公無礙,從那麼高的山崖墜下,竟被松樹掛住撿回一條性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哇。”
盈盈也不知這個男人叫什麼,因着那棵救命的松樹,一來二去便叫他阿鬆。阿鬆足足昏迷了五日,醒過來,卻也是癡癡愣愣,不言不語。
盈盈不敢出山去請大夫,只好隨着爺孫倆進山採點草藥。一瞧見那雙空洞無神的眸子,她便偷偷抹淚。
“小盈啊,莫着急。阿鬆的腿怕是要落下殘,可腦子……想來只是嚇着了,養養就好。”老頭寬慰。
盈盈初初還着急,爾後便坦然了。她搜腸刮肚地想,除了窩在這處深山,守着這個男人,她可還有去處?沒了。賣身賣命的銀子,葬了父,又替弟弟娶了妻,她的人生便就完滿了。
她掇着溫水帕子,替他擦拭額頭。那張俊秀的臉,眼角爬着一條兩寸開外的結痂傷疤,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卻還是碰疼了他。
他嘶地吸了口氣,眸子裡的混濁似沉澱下去,這會兒澄澄地透着亮光。
“疼嗎?”她關切地問。
他默默地看着她,無神地搖了搖頭,更是皺着眉,挪了挪右腿。可惜,右腿夾着木板加固,動起來甚是吃力,他疼得愈發皺眉。
她卻欣喜若狂,這是他頭一回對她的話有了迴應。“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小心養着,莫着急。”她托起他的手,輕柔地拭了拭。
“杞……桑……”他含含糊糊地嘟囔。
她驚得擡眸看他,卻只見他眸眼失神。這個名字,她記得。她的人生,全因着這個名字,剎那間變得如此不同。她怯怯地問:“你……記起她了?”
他哪裡回答,愣愣地歪着腦袋,瞟向逼仄小窗外的天空。
纏在他頭上的灰褐碎布皺巴巴的,似歷經滄桑劫數,只揪着她的心。她啜泣:“等風聲沒那般緊了,我便出山爲你尋大夫。”
將養了三四個月,適逢酷夏,阿鬆總算能下榻走動了。
可……盈盈看着院落裡一瘸一拐,捧着枯柴入屋的男人,淚盈了眶。此時,她已拿出餘下的丁點銀兩,央着爺孫倆,在他們的院子旁,置了這兩間小木屋。往後,這兒便是她的家,和這個男人的家。
她起身,掏出帕子爲相公擦汗。他木木站着,瞧也不瞧她,乖乖地任她……擺佈。大夫說,他磕破頭,傷了七神,神智無異於八歲孩童,前事亦全都摔忘了。
她撲在他肩頭哭了起來。她怕極了竹舍那個癲狂兇狠的男人。可她又憐極了斷風崖上那個爲愛癡狂的男人。她早就知,上蒼不公。可她不懂,那個喚作杞桑的女子,爲何那般幸運卻那般心狠?哪個女人會捨得對這麼個癡情男人狠下痛手?她抱着他哭出了聲:“阿鬆,我會陪着你,無論你八歲也好,八十歲也好,我都陪着你。”
噼裡啪啦……阿鬆懷裡的枯柴掉了一地。他愣地看着撲在懷裡的女人,半晌,才緩緩擡起胳膊,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他說:“我餓了。”
盈盈推開他,笑着抹淚:“嗯,我這就去做飯,今天蒸魚。魚是鴨蛋從山下小溪裡叉來的。”
阿鬆嘿嘿笑着點頭。
鴨蛋就是樵夫老頭子的孫兒。他雖只有十歲,卻儼然以阿鬆的大哥自居,凡是端着副小大人的模樣。
“阿鬆,來。”鴨蛋杵在院門外,朝院子裡招手。
阿鬆一瘸一拐地迎了出去。
“明天,我教你叉魚。來,我們先去找根木棍,做魚叉……”
盈盈看着一高一矮兩抹身影,勾肩搭背地浴着夕陽,沿着山徑嬉笑而去。她打心眼裡笑出了聲。
夏夜,山谷的天空像倒扣的海碗,綴滿點點繁星。盈盈取下支着木窗的小栓,撥了撥草芯燈。她挽起如瀑青絲,解下腰帶……
浴盆裡,清水溫熱。她踩着矮腳凳,跨了進去。雙手攀着盆沿,她癡醉地悶頭扎進湯水裡,只想洗淨一天的疲憊。樵夫的妻子,從早到晚,忙個不停,種田栽菜,漿洗衣裳……她仰起頭,雙手捧水拂面,輕輕揉了揉。
“阿鬆,明天一早去叉魚,我來叫你。別賴牀!”
盈盈聽見鴨蛋在院門外說話。她忽然想起,沐浴的柴房,阿鬆必是要進來放魚叉的。她趕忙爬起,跨出浴盆,蹋着鞋,拽過薄衫,奔去門邊。
嘎吱——
柴門被推了開。盈盈僵在門口,薄衫胡亂裹着水滴滴的身子,胸前的硃砂浴水後,映着燈光格外惹眼。她不知爲何,就羞紅了臉:“阿鬆。”她避了避,爲他讓出道來。
阿鬆似乎沒聽見她說話。他執着魚叉,一動不動地杵在門口。眼角傷疤遮掩不住那兩道驚愕的目光,他正癡癡地盯着她胸前的那點硃砂。
盈盈低眸瞥一眼胸前,急亂地扯着薄衫遮了遮。他的眼神,不禁叫她想起半年前那個改變她一生的夜晚。她與十多個歡場女子被七拐八彎地帶進一處詭異的府門。在那裡,她見到平生所見的最富貴的男人。雖然那個男人蒙着臉,但她看得出,那個男人和眼前的男人一樣,既年輕又俊朗。
那夜,燭光燃得府門亮如白晝。她和那些女子像之前的無數個夜一樣,披着薄如紙的紗裙,站在富貴的恩客面前,似待價而沽的貨物。
前一日,老鴇當着一衆姐妹吹噓一筆劃算的買賣。老鴇說,有位富甲一方的商人要尋一個胸帶硃砂的女子。事成之後,重重有賞。那時,將她賣入娼門的賭棍阿爹身染重病、病得奄奄一息。家裡的弟弟年過十八還是條光棍。還有阿孃和她懷裡嗷嗷待哺的細阿妹……她雖恨極了阿爹,卻終是不忍心。爲了那個支離破碎的家,也爲了求而不得的自由,她極需那筆銀子救家、贖身。
於是,她帶着平庸之姿,怯怯弱弱地混進了那處府門。周遭的女子,個個貌美如花,她自嘆不如。可當主事的老鴇,捻着溫水帕子,一一擦拭那些個女子胸前的硃砂。她忽的有了底氣,她們的硃砂皆是染的,吐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抹得去。
果然,她見到那個富貴的男人,衝着他的隨從暗使眼色。頃刻,那些作假的女子便被帶走了。餘下,不過三個女子,她亦不是最美的。
老鴇看主座的眼色,下令叫她們寬衣解帶。她好似又多了一分底氣。她長相平庸,可這許多年,那些個入幕之賓都贊她膚如凝脂、婀娜多姿。除了這張臉,她生得一副好皮囊。
她低眉瞥見,那個富貴的男人似朝她捎了一眼。不過一眼,那個男人便起身離去。那夜,老鴇向她道喜,事成了……
哐當——
盈盈正出神,忽聞聲響,擡眸,卻見那個癡癡愣愣的男人幾步逼了過來。
他的眸子泛起一抹詭異亮光。他不由分說拽開她的手,扯開她的薄衫。灼熱的眸光膠着在那點硃砂上,他伸手撫了過去,皺着眉,眯着眼,思緒似飄竄到悠遠天際。
她本能地想推他。頃刻,她便改了主意。她直勾勾地仰視着他,任那微微硌人的指肚子婆娑着胸前那點紅。她恍然,她能接下那筆賺錢的買賣,全因着這點硃砂。她與那個畫皮女子,雖然容貌天淵之別,可身段,哪怕是胎記都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