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兒,慪氣的話休要再說!”子峰一把掰開顏兒的手,強扯着她拉進內室,又比手止住其他人。子峰只道妹妹是在任性置氣,外頭人多眼雜,如今只剩兄妹倆,什麼話便都好說了。
可顏兒此刻哪有心思說貼己話,保住面色無異已是艱難,視線越過哥哥肩頭直睃向帳幬,雖瞧不見若海,卻心虛得砰砰亂跳。
“顏兒,聽哥哥一句。”子峰掌住顏兒的肩,“哥哥知你心裡有委屈,可如今不是賭氣的時候。他足足追了七百里,若不是我們攔着,他是要親自出關接你的。他的真心誠意,哥哥瞧得見,你也該瞧得見。縱是還有氣,回去再說,好不好?”
七百里?這七百里於自己步步都是煎熬,每一步都在提醒自己,自己只是枚“過河卒”,只能進不能退。他便是再追七百里,又有何用?自己已無退路,更是跨過了楚河漢界,號角已經吹響,自己就該聽令直衝敵營,哪裡容得“回去”?
腦海空空,顏兒驚覺這刻自己竟不再關切他的回心轉意,這求而不得、華而不實的情,自己終是放下了,世上再無誰重得過自己的性命。顏兒笑了,笑得淒冷:“人……都是得隴望蜀的。當日,兄弟離心,他棄我如蔽。如今,解了心結,便想着……錦上添花了。他把我當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顏兒!”子峰扣緊妹妹的肩頭,眉急蹙,“他有他的難處!男兒在世,有太多無奈。女子未必能懂,哥哥雖氣他,卻懂他。世上的事,不是非得計較個孰重孰輕的。他追來了,誠意滿滿,你何苦計較過去?人該往前看!”
玉靨漲紅,那是委屈,顏兒分明記得若海近在身側,自己不該多言,不能多言,卻偏是憋不住心頭的怨屈:“你覺得他沒錯?當年,燕子丹爲籠絡荊軻刺秦,只因荊軻贊他的舞姬有一雙玉手,燕子丹竟狠心剁下愛姬的雙手送給荊軻。世人都是盲的!居然贊燕子丹禮賢下士。他是個負心漢,是個劊子手!他和燕子丹有何分別?我和那個舞姬有何分別?”
“胡說!”子峰低喝,抽手從胸前掏出信箋塞給妹妹,“他雖……迂腐,待你卻是真心的。否則——”子峰稍稍仰頭,顎骨一緊,低眸道:“他讓我捎話,‘永玉求你回頭’。”
星眸分明一顫,長長的睫絲絲刷了下來,漫漫七百里積落心頭的殘雪仿似一瞬被拂空了,繼而是久違的鈍痛,顏兒木木地揪揉着信箋,朱脣褪作一縷淺淡流丹,輕搐着,道不清是震驚、感動還是糾結……
“顏兒,言盡於此。你看完信,若還是執意賭氣,哥哥——便也沒法子了。”子峰退開幾步,踱出了內室。
呼……呼……膠着的呼吸聲聲都聽得分明,顏兒踱回榻前,無力癱坐,帳幬漾起一陣窸窣。顏兒別過頭,依稀瞧見帳幬細縫閃過一縷黑黝黝的如刃眸光。對若海雖是無懼,卻感脖頸被人扼住的無奈,顏兒斂眸,緩緩拆開信封,他會寫什麼?錯了?悔了?痛了?還是……
信封飄落地磚,抖開信紙……啪嗒……一滴烏青潤落慘白的宣紙,啪嗒……再一滴,再一滴,淅瀝如秋露。紙上半點墨跡都無,唯一點硃砂綴在中央,紅得灼目,紅得焦心。自己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他?若非如此,爲何他總能扼住自己的命門?沙沙……顏兒急急把信捂在胸前,不敢再看,再一眼,心湖的死水便會再卷波瀾,好不容易痛下的決心便會頃刻坍塌。他不值得,不值得,顏兒於心中默默喃喃,回想雲龍門、秦龍泉、雍水,他的狠絕,他的無情……
閉目,死死閉目,待把淚水都吞進肚裡,顏兒睜開眼,秦龍泉眼早已澆滅了前緣,便連那點火種也淹沒在了雍水的冰窟裡,縱是“求”,也回不了頭了,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展開信,顏兒把信攤在膝上,指尖婆娑着划向那點紅,暗滯的眸又涌一渦潮意,硃砂微微硌手,捂了片刻,指尖微蜷……顏兒闔目,浮起一絲悽苦笑意。
兩男兩女候在外室,各懷心事,默默不語。待顏兒挑開珠簾,踱出內室那刻,四人齊齊擡眸。
娥眉微揚,星眸染笑,顏兒揣着信箋,低眸莞爾。子峰長舒一氣,蹭蹭迎了過來:“別耽擱時間了,快!小草……”小草接過子峰的顏色,便急上前要伺候顏兒更衣。
顏兒擺擺手,笑意愈濃,卻是對着晴兒福了一禮:“大恩不言謝。”晴兒哪裡敢受,急急回禮。
“你的心意,我領了。只是——”顏兒斂笑,回眸望着哥哥、苻融,篤定道,“你們都回吧。我是心甘情願的,沒人逼我。我自知,在秦國再難立足,與其揹負‘妖女’罵名,千夫所指,我情願以這身皮囊,頂替已亡之人,重新開始。我不是爲了成全任何人,只爲成全我自己。”
子峰瞠目,方纔那縷笑意全僵在了脣角。苻融亦是大驚。
“你——你到底在想什麼?你非得用一輩子來賭氣?慕容俊何許人?你知嗎?他都可以當你爹了!你想想外婆,想想我,成嗎?當爲了我們,成嗎?”
苻融一把揪住子峰的胳膊,捎眼色叫他停口,未猶豫片刻,便脆脆跪了下來:“我此來……是替哥哥……接嫂嫂回家的。過往……都是……我的不是。求……嫂嫂原諒!”
孤傲如他,竟會向自己下跪?顏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低眸一瞥,忽地驚覺這兄弟倆神情秉性竟驚人相似,認死理,死倔,偏這倔強的眼神竟莫名揚起心底一縷微塵。“永玉求你回頭”求求求……字字揪心,只覺煩悶,只想抽身而逃,顏兒別過臉,臉色蒼白,卻是一狠心否道:“你的嫂嫂……在椒房殿。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不該跪我,我受不起。”
“你究竟想怎樣?你說,只要你說得出,我苻融便做得到!”苻融昂着頭,脖子漲得通紅。
顏兒揉着信箋緊了緊,深吸一氣:“你若覺得欠了他,大可用一輩子還他。”猛一回眸,眼神分明隱着一絲怨怒:“我再不會爲誰抵債!這便是我心甘情願替嫁的原因!”
孤傲的眸暗了下去,苻融緊擰着空拳,不知爲何,心尖莫名地撕開一道細口,隱隱地,連呼氣都覺着痛。
顏兒斂眸,清眸靜若止水,拉起哥哥的手,把信箋塞了過去,綿若無力的一縷唏噓滑過脣角:“哥,雍水……我有回頭,卻沒見到他。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回頭了。望你……懂我。”
子峰紅着眼,悶悶搖頭。
“哥……”絲毫不予子峰反駁的間隙,顏兒緊了緊哥哥的手,“不是我狠心,我也想陪着外婆,陪着你,可,我實在不能留在秦國,不能!你若真爲我好,求你成全我。我答應你和外婆,我會過得好,過得很好。苻溪……會成爲燕國最受寵的妃子。”
子峰滿目驚疑,悶悶搖頭:“顏兒,這不叫好,你懂嗎?”
“求你!求你……”聲越來越輕,顏兒險些止不住幾欲奪眶的淚水,癟着嘴,鬆了手,“我想說的,都在信裡。走吧,你們再耽擱不起了,快走。”話沒說完,顏兒已扭頭鑽進了內室。
苻融僵跪着,片刻,猛地起身,拽着晴兒疾步衝門而去。子峰除了無奈嘆息,除了不捨凝望,再無計可施,僵持片刻,便也走了。
噗——顏兒仰面倒在榻上,空洞的眸睜得滾圓,淚漣漣地溼了鬢髮。
呼哧……若海挑開帳幬踱了出來,自是少不得嘲諷:“哼,算你識相。你倒得了莫愁真傳,去了燕國,對着慕容老匹夫,別忘了拿出你的看家本領。”
走了,終於都走了……顏兒悽悽地閉了眼,不知爲何淚止也止不住,胸口的悶疼逼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嗚……一聲嗚咽忍不住溜出了口,顏兒咬着空拳,止住抽泣,卻不料心口突突地哽搐。
“小姐……我知你心裡苦。”小草怯怯地站在榻前,哭喪着臉,猶豫片刻,貼近榻沿切切道,“要不,我把少爺追回來。我們回秦國。”
蹭地彈起,顏兒一把拽住轉身便跑的小草,死死搖頭,淚便如斷了線的碎珠濺落。
“你有秦王,若海奈何不了你的。我們回秦國。”小草哭了,道不清爲何哭,卻是越哭越傷心。
拽着小草的胳膊,顏兒癡癡地把臉貼了上去,還在輕輕搖頭,哽道:“回頭是……死,不是岸。我回不了頭,他也……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