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月光如瀉,宮道幽深。
“顏兒,你叫我說你什麼好?生哥哥……狠是出了名了,你騙了他,害得他——”苻芸晃了晃顏兒的臂彎,捉急道,“他饒得過你?你去見他,哥哥恐怕都不會肯,更莫說……”
苦苦一笑,顏兒仰頭望一眼明月,卻是不語。只聽得宮道後頭一陣腳步聲急,身邊的兩個女子“哦”了一聲,手便被鉗住,胳膊被拽着直往前拉,顏兒擡眸,不由一愕,棱角分明的側臉不見平日的溫潤,卻是冷峻莫名。沒來由地心慌,轉瞬便是不忿,顏兒死命要掰開他的手,奈何那人卻鉗得更緊了,腳底更似生了風,一路疾走,拖得顏兒差點踉蹌跌倒。
“放手!”忿忿一喝,顏兒不住甩手,卻被拉拽着一路碎跑。
充耳不聞,苻堅既不扭頭,亦不回眸,倒是緊拽一把,步子邁得愈發緊了……
荷花池,菡萏凋零,映着月光,漾着波光,愈顯枯寂。
苻堅總算住步,鬆開手,卻是定定地望着黑黝黝的池水,低沉一語分明夾着怒意:“你這番置氣竟是做給誰看?”
一怵,眼前之人陌生得可怖,顏兒直直地望着,星眸倒映蔥綠樹冠,似染了綠芒的貓眼石。一路急走,虧得自己暗藏一絲希冀,竟妄想他追來是爲……破鏡重圓……始料不及,憶及雲龍門譙樓,心底暗涌一絲懼怕,顏兒禁不住細細退了一步,嘴上卻不饒人地低喃:“置氣?我不是件衣裳嗎?死物還會置氣不成?你——”
“若是做給孤看,趁早醒醒你的春秋大夢!”容不得半點反駁,苻堅冷冷地扭回頭,明眸映着月光泛起一抹從不曾見的冷厲,逼近一步,“若非看在融弟和雙兒份上,孤此番斷不會來!”
當頭一棒,顏兒怵得僵在原地,除了星眸裡熠熠閃動的幾點淚光,整個人呆住了。
冷厲褪去,唯剩冷漠,苻堅不耐地瞥了一眼,冷冷道:“厲王有多狠,你比孤清楚,若你——”
頓了頓,眼神越過娥眉黛玉,苻堅仰望一眼圓月,聲冷過冰凌:“執意要去送死,孤絕不攔你!”
死?轟然……心……崩了,不敢相信,顏兒睜大了眸,眼前之人可還是他嗎?溫潤如玉的他、情深似海的他,去了哪裡?可月光霧了眼,眼簾白茫茫一片,唯見那兩刃眉峰直逼心口,那兩瓣薄脣張張合合……當刻,顏兒甚至想剜下自己的雙眼,究竟是自己的眼盲了,還是心……盲了?怒,怒得無法復遏……顏兒周身輕搐,只想堵住那張嘴,甩手便打了過去……可手懸半空,腕子卻是鑽心的痛,再甩一手,又是鑽心的痛,雙手竟交叉着被他牢牢鉗住了。
“又想打孤?你是真不怕死嗎?”
淡淡一語,沒了狠戾,沒了怒氣,甚至沒了陰沉,可聽在顏兒耳中,卻分外刺耳,比怒吼狂哧更戮心。顏兒死命掙扎,骨頭散架般顫慄,眼簾彌矇不堪,什麼都看不見了……然,腕上的鐵鉗分毫未鬆,心頭的詛咒愈念愈緊……
見她歇斯底里哭作淚人,眼波漾過一絲淺淡漣漪,苻堅斂眸,脣角一抿,卻是直逼一步,更是緊了緊掌心,幽幽道:“你是個聰明人,你該懂,你而今是多麼愚不可及。孤說最後一次,孤對你——”
頓了頓,苻堅別眸那池幽漆秋水,似從牙縫擠出一縷沉悶之音:“無半點情意。孤不是厲王,像你……”又是一頓,明黃胸口一伏,苻堅微揚聲線,快語道:“這等紅顏禍水,莫說你如今是孤的弟媳,即便不是,孤也不容你玷污孤一世英名。”
“呃……”重重地一聲喘息……雙肩簌簌發顫,顏兒咬緊牙,頭一回嚐到恨意蝕骨的滋味,埋頭便是狠狠一口。
“嗯……”手背猛地一疼,苻堅下意識地抽手,可,回眸一瞬,眸光凝滯,手亦僵住,牙尖的疼遠不及滴落手背的熾熱來得灼心。
舌尖澀澀一絲血腥,喚回一絲清明,亦喚回鑽心的痛楚,顏兒雷擊般鬆了口。自己這是瘋了嗎?自己而今是什麼樣子?痛楚未褪,恥辱來襲,若不是被他鉗住,顏兒只想一頭栽進荷花池裡。驚覺腕上的鐵鉗鬆動了,顏兒猛一抽手,低眸瞥見白玉鐲子,怒得燒心,不假猶豫,哆嗦嗦地捋下鐲子,揚手便扔向了荷花池……
一道寒光劃破寧靜夜幕,撕開心頭一道細口……
噗咚……悽清一聲,悶悶地砸落心頭……
二人齊齊望向秋水,相對已是無言,空氣凝固了,四下寂滅了……
淚眸一顫,顏兒微勾下巴,玉靨沾着寒露,孤傲一笑,漾起一縷碎心的殘忍之美:“白玉爲聘?呵……”再開口,笑已褪盡:“即便陛下他日一統江河,成了千古一帝,於我……亦不過是個可鄙的負心漢而已。我嫁誰,輪不到陛下保媒,你……不配。”說罷,轉身離去。
攀着石橋,雙腿不支地打顫,顏兒撫着膝蓋,竭力挺直了脊背,唯是丹田一涌而上的熱流,頃刻騰上了嗓子眼,脣角一熱……顏兒不由弓腰,滴答……滴答……月白的裙角灑落點點烏青……手揪着膝蓋一緊,顏兒強撐着站直,尚未邁步,擡眸間,夜幕已唰地落了下來……
夜宴之上,當衆退了苻融的婚事,王太妃暫居的玉堂殿如何還容得下顏兒?昏迷的顏兒,被送至了苻芸的寢殿。御醫只道是餘毒未清、氣血攻心,並不大礙。翌日清晨,人確也醒了,卻愈叫苻芸擔憂。
苻芸撫着腮幫子,愁悶地對着苻雅撒嬌:“都三天了,不言不語的,吃得也極少。這可叫我怎麼向峰哥哥交代?姐姐,你給我想想法子。”
苻雅輕輕地撂下繡繃子,嘆道:“心病還須心藥醫,你我……哪有法子?”
“哥哥真是壞透了!我都懶得理他。”苻芸挺直了身子,撅着嘴忿忿,忽的,狐疑地望了眼姐姐,道,“姐姐這回怎麼……”
“怎麼捨得在宮裡陪哀家這麼多日?她哪裡是陪哀家喲。”苟太后皺着眉,幽幽地踱進了屋,拂了拂手示意兩姐妹免禮,徑直落了座,又衝着長女嗔道,“你啊……還是這性子,什麼話都憋着,哀家不問,你難不成要賴在宮裡呆到明年?”
“母后……”苻雅臉色尷尬,比起挨着母親坐下的妹妹,拘謹得似個宮婢,細聲道,“我……始平縣的案子,還請母后替女兒做主。王猛……欺人太甚,郭懷安着實冤枉啊。”
“陛下親審的案子,怎會有冤?”苟太后擡眸睨了女兒一眼,捻起繡繃子,漫然道,“治國是男人們的事。你繡繡花樣子就得了,添什麼亂?嫌陛下如今還不夠煩嗎?”
“母后,陛下以仁義聞名天下,王猛卻反其道而行。我……夫家的案子是小,我是怕陛下遭佞臣蠱惑——”
“行了!”苟太后拍案,不耐地起了身,“此事到此爲止。你拾掇拾掇今日便回府吧。”
望着母親離去的背影,苻雅別過臉,拭了拭淚。
“姐姐……”苻芸悻悻,挎着苻雅的手,寬慰道,“近來宮裡事多,又秋燥,母后難免……”
“行了,我知。”苻雅撫撫妹妹的手,淚眸悽清,“在母后心裡,我本該是……個兒子,卻不該是……”
“姐姐……”
“算了,這麼多年,都慣了。”苻雅深吸一氣,道,“可,你姐夫死得早,我若守不住他的家人,我怎麼對得起他?你可知,只因王猛一句‘以禮治安定之國,用法治混亂之邦’,陛下不僅不罰他,還誇他有管仲之才。這冤屈,我如何能咽得下?罷了,陛下和母后都不理,我唯有靠自己。”
“姐姐,你……可別做傻事啊。”苻芸屏住氣,着了急。
苻雅擠出一絲笑意,捏捏妹妹,道:“放心,我不會亂來。他是瓦罐,我是瓷器,不會跟他硬碰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