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公主府,其樂融融。
“瘦多了,這可不成。往後啊,可是兩個人的身子了,得加緊補補。”孫夫人牽着外孫女兒的手撫了又撫。
苻芸哄好小寶寶入睡,笑盈盈地走了出來:“念兒是愈發精靈了,今兒個天沒亮就開始鬧騰,這會才睡着。許是知道舅母要來,給樂的。”
顏兒都不知多久沒這般開懷過了:“嗯,小娃娃真是一天一個樣。今日瞧見,模樣兒更俊了。”
“你哪裡犯得着羨慕我?這不自己都當娘了嘛。”苻芸貼了過來,忽的,使眼色遣開了家僕,“今兒就我們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峰哥哥沒驚動同僚。”
想來嫂嫂爲自己出宮這趟是費了不少心思,顏兒很是感激,動容道:“謝謝嫂嫂。”
“謝什麼?”苻芸瞥一眼外婆,倒似事先商量好一般,勸道,“今日啊,好不容易央着哥哥打發走了你身邊的瘟神。我們姑嫂正好說幾句貼己話。”她指的瘟神無非是冷口冷麪的牛嬤嬤。
“做嫂嫂的勸你一句,收心,好好哄哄哥哥,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好不?”
顏兒紅着臉,懵懵的,他們一直道自己失寵,是因爲任性?
孫夫人緊了緊外孫女兒的手,噙着把淚點頭:“聽外婆一句,收心。”
“你可知,今日姐姐大婚?姐姐都……”苻芸挎着顏兒的臂彎捉急道,“放下了。你何苦呢?那和尚有什麼好?他哪點比得上哥哥?”
顏兒愕然地看着苻芸,他們以爲自己失寵,是因爲明曦?雅公主大婚,來的路上鬧得沸沸揚揚,由不得她不知。她雖覺蹊蹺,卻認定了癡情的公主還是爲了明曦。
顏兒只覺如坐鍼氈,有苦難言,實在無從開口。她窘紅了臉,張嘴已是語塞。
“你們啊,一個個的,都不叫人省心。”苻芸有些悻悻,撒氣道,“姐姐大婚都死活不邀我去。”方纔還喜笑顏開的一個人,忽的就開始抹淚了:“個個都十問九不應的,害我乾着急。姐姐這樣,你這樣,連峰哥哥也這樣。馬小姐失蹤都那麼久了,他卻還是每天都去蔽月居……”
不想,這番苦口婆心的勸解最終變成了一場訴苦。
後院柴房,竈頭婆拿着藥樽,左顧右盼,翻開稻草都尋不着人。“人呢?那個乞丐?一眨眼的功夫,跑哪兒去了?”她衝出房一陣慌喊。
東院,好不容易勸慰好外孫媳,孫夫人攜着外孫女兒徜徉在積雪皚皚的院落。爲了說幾句貼己話,老夫人刻意把隨從丫頭們給使喚開了。
“你啊,每回來去匆匆,都不曾把這院落看仔細吧。瞧,這個院子,原是子峰備下留給你住的,如今,我住這兒了。”孫夫人嘮嘮。
“哥哥待我很好。”
“那是自然。一世人就這麼兩兄妹。”
祖孫倆手挎着手一路嘮嗑。忽的,冬梅枝椏窸窣,拂落一地碎雪,卻是一個乞丐步履不穩地攀靠在梅樹上。
“哎呀,這孩子怎麼了?”孫夫人心善,趕忙迎了過去。
顏兒先是一驚,探着頭細瞄一眼,卻是幾分狐疑和慌亂。
這乞丐半點不識好,竟一把拂開前來攙扶的孫夫人,害得老婦人差點摔倒。
“貴妃娘娘。”一聲冰冷陰森的呼喚從髒亂的蓬髮裡躥了出來。
“明曦?”眸底驟起漣漪,顏兒既驚又愧更慌地細步挪近。
孫夫人本是要大聲喊人,可一聽見這名字,快要出嗓子眼的呼喊便卡在了當口。她雙手一攔,堵在兩人中間:“你想做什麼?不許再招惹顏兒,趕緊走!走!”
明曦偏着臉,一道犀利眸光從亂糟糟的髮絲縫隙裡折射出來,好不駭人。
“明曦,有什麼話,我們慢慢說。外婆她……年紀大了。”顏兒很慌,趕忙攙着孫夫人擋在了身後。這樣的明曦,讓她害怕。她最怕,他一個不留意把自己的底細在外婆面前抖了出來。
“外婆,您能不能去院門口等我?”
孫夫人死死搖頭:“不,孩子,你不能這樣下去了。”
“外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真的。你們的心意,我都懂。我只是想跟他說清楚。”顏兒語無倫次。
孫夫人警惕地盯着明曦,猶豫片刻,緊了緊外孫女兒的手:“好,了斷了好。你就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你與陛下情比金堅,馬上都要兒孫滿堂了,叫他死了這條心!”
老夫人恨恨地睨了明曦一眼,很不情願地小跑着去了院門口。她不放心外孫女兒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卻更怕萬一有人進了這院子,傳出點閒言穢語來。是以,她不得不去堵住那張門,她只望外孫女爭氣,趕緊打發走這個男人。
孫夫人的話無疑是一把把利劍,劍劍都戳中那人的心。
“明曦,你……”顏兒原想問他近況如何,可眼前這般景象哪裡用得着問。他能放出來,怕是苻雅做了莫大的犧牲才求得的。淚盈了眶,她只覺錐心的愧疚。她一世都不曾虧欠過誰,卻獨獨虧欠了他。
“娘娘,有喜了?”一聲冷哼,透着刺骨的幽寒。
顏兒愈發愧疚,恨不得一頭扎進皚皚的雪堆裡。她的下半生有念想,有希望了,他呢?揹着弒父的罪孽,他該怎麼活?
“兩個多月了吧?”又是一聲冷哼,有些虛浮,帶着絲絲試探。
顏兒無心聽話外之音。她摳着手,怯弱地擡眸看他。眸子一顫,她趕忙解下了披風,原是看他衣着單薄,想披上他的肩,踱近了,卻只是遞了遞。
明曦微怔,旋即苦笑:“呵呵……你又想我爲你做什麼?我連親生父親都殺了。你還想要怎樣?”
“明曦,對不起。我……見血封喉,我只是用來防身的。我沒想過會這樣。”
“別說了。”明曦比着手止住她,佝下了頭,退了兩步。他頓了頓,盯着地上的積雪,那眼神恨不得在地上剜出兩個洞來。半晌,他擡了眸,桃花眼從未有過的冷漠,甚至狠戾:“我來,是想告訴娘娘一件事。”
冰冷裹住了臉,濡溼的,全是淚,顏兒吸了口冷氣,緊了緊手。不知爲何,她很怕。這樣的明曦,她甚至覺得比司馬復更可怕。
“見血封喉,你欠他的,而今都還了。”
顏兒不懂。她睜着悽恐的眸,定定地看着他。
“呵呵……”明曦仰天一記冷笑,復看她時,雙眸浮過一抹玩味殘忍的寒光,“我該稱呼你一聲……‘姨娘’,稱呼你腹中的孩子一聲……‘幼弟’。哈哈……”
那四字,他咬得格外重,落在顏兒耳中,晴天霹靂。她顫慄,膝蓋直屈。可護犢的天性叫她強撐着,不能跌倒。
“你撒謊!明曦,你在撒謊。你明明說他沒有。你說他沒有!”披風早從手中滑落,顏兒歇斯底里,一把揪住他死命地狠晃,“撒謊!你恨我,對不對?所以,你撒謊!”
明曦似個木頭人,由得她死命搖晃。半晌,他直了直腰,卻是一副不屑於拂開她的冷酷模樣:“那夜,我纔是撒了謊。我不想你傷心,我想和你遠走高飛,所以撒了謊。你想想,他若沒對你做過什麼,我怎麼會失手——殺了他?”
風雪驟息,天地凍凝了幾秒。“啊——”一聲淒冷的哭泣,撕破了冰冷的天幕,比暮秋的寒蟬更哀慼,比啼血的杜鵑更悲傷。
顏兒無力地撒了手,似株蔫了的芙蓉,幽幽地栽進又冰又冷又溼的積雪裡。“嗚——”她捂着臉,悽悽哭泣。天塌了,地裂了!她的念想,她的晨曦,不過是顆罪惡的種子罷了。她怎麼活?怎麼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