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沈沈墜翠微,斷雲輕逐晚風歸。
相思春暮,愁滿綠蕪中。
璧寒村不遠處的孤竹林,終年蒙着氤氳的霧氣。
日暮時分,夕陽斜斜地綴在天邊。偶爾從幾片紅雲中冒出頭來,泛着淡淡的紅色的光。
忽而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樹上的鳥兒彎過頭,好奇地看着樹下走過的美麗人兒。
雪膚明眸,及腰的墨色長髮用髮帶整齊地束着,幽幽泛着墨綠色的光澤。他在路過一棵芭蕉樹的時候,習慣性地駐足凝望了一會兒。
夕陽暖紅色的餘暉灑在他舊舊的白衣上,微風輕拂衣袂,腳邊落了凋零的白花。
日子像是靜流的溪水,恍然一夢間,時光已流過五年。
五年之中,寒筱已漸漸長大,正如女子當初預言得那般,出落了一副傾倒衆生的模樣。可他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曾經忽然出現在眼前,擁有着一雙奪人心魄的綺麗血眸的女子。
從濃濃的期待到最後的淡然,等待成了一種習慣。他依舊把家安在璧寒村,日復一日守在那裡。直到最後,就連他自己都已漸漸想不清他究竟在等待着什麼。
忽而樹下傳來了窸窣的聲響,像是林中的小獸誤入了獵戶的陷阱。寒筱循聲望過去,穿過濃密的草叢,卻在樹下不遠處發現了一個大概六七歲的孩子。
林中光線昏暗,他看不見孩子的臉。只瞧見她衣衫襤褸,頭髮蓬亂得像個鳥巢。他輕輕走過去,在那小小的身影不遠處停住。
那孩子聽到他分開草叢的簌簌聲音,一下子警覺地擡起了頭。身體顫抖着,像是受到了驚嚇。
於是寒筱看到了那個孩子腫脹的臉,其上有傷痕污泥和青紫的血腫,脹得眼睛幾乎睜不開。雖然看不清她的眼神,可寒筱還是很清楚地感受到了那孩子身上散發出的警覺和敵意。像是受驚的小獸,豎起背上的毛,戰慄着向周遭的危險散發着不容侵犯的訊號。
孤竹林雖然不算很大,但終年高樹遮陽,外來的人,很容易在其中辨不清方向。而眼前這樣的孩子,在這個戰亂的年代,並不少見。
“迷路了?有家人和你一起嗎?”
寒筱試探地問着,而那孩子卻一動不動,定定地瞅着他。
寒筱有些心疼。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的自己,那個雨中蜷縮在芭蕉樹下的自己,是否也是這樣可憐又狼狽呢?
“我不是壞人。你受傷了,肚子餓不餓?”
寒筱柔聲說着,從懷裡掏出香噴噴的烤饃。
晚風輕拂着他的發,那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眸溫柔無害。
半晌,那個孩子動了一下,手足並用地向他的方向爬了過來。
“你叫什麼?”
寒筱把小傢伙攬在懷裡,很瘦的孩子,摸上去就是一把骨頭。
他把烤饃給了她,看着她狼吞虎嚥地吃東西,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一手還緊緊拉着他的衣角。
寒筱看着她把烤饃吃完,眯着細長的眼縫舔着手中的碎屑。他擡頭看了看越發濃重的暮色,不由得輕輕皺了皺好看的眉。
再不回去,恐怕天就要黑透了。
“我要走了。”
寒筱輕聲說着。
他看到面前的孩子頓了頓,而後乖乖地鬆開了一直緊緊拉住他衣角的手。自己乾淨的衣衫已被攥得皺巴巴,上面還沾着泥土的痕跡。那孩子似乎也發覺了,咬了咬脣想要說些什麼,卻終是沒有開口。
真是個……彆扭的小傢伙呢~
回去的路上,寒筱走得有些急。因爲天已黑了,這麼晚回去,不知道阿棠會不會擔心呢?
他心中焦急,一時也顧不得腳下。一個不小心,腳絆在了一截橫生的樹根上。一個踉蹌,他連忙穩住身形,頓了頓,回過頭,卻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原來那個芭蕉樹底下的孩子,竟然一直跟着自己。
“我很窮,養不起你的,你還是不要跟着我爲好。”
寒筱無奈地嘆氣,將懷中僅剩的另一塊烤饃也塞到了面前小傢伙的手裡。
他明白,自己一個人的生活已經很吃力,經常還要阿棠接濟才過得下去。如今若是一時心軟讓這孩子跟着他,也只會讓她吃苦而已。
寒筱說完,又往前走。走了幾步回過頭,看到那孩子還抱着烤饃乖乖地立在原地,只低着頭看着自己的鞋尖。濃密如同小扇的長睫下依舊是那雙長腫得睜不開的細長眼縫,蒙在陰影之中,看不到情緒。
那一雙做工精良的小軟靴,沾滿了黏溼的泥土,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孤竹林裡四季溫暖,即便到了冬季也穿不上這樣暖厚的鞋子。那個孩子,想必是從北方來的吧……
這附近雖然偏僻,野獸卻並不多。不知那孩子的那一身傷……到底是怎樣來的?
寒筱快走到村口的時候,天空竟又密密地下起了雨。他低着頭,用衣袖遮住自己瘦削蒼白的臉頰。心中知道要快些回家纔是,可腳下卻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滿腦子都是剛剛那小傢伙受傷小獸一般的神情——
這樣的天氣,一個孩子在密林裡,又凍又餓,身上還有傷,如何撐得下去……
忽而心中一動,寒筱運了兩口氣,還是決定轉身回去。剛回過頭,就發現那孩子正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小傢伙看到前方的人兒忽然轉過頭,一時來不及躲避,只窘迫地低着頭,有些手足無措。不知什麼時候那小軟靴已經跑丟了,她打着赤腳,腳上裹着污泥,一副狼狽樣子。
寒筱走過去,用帕子擦孩子腳上的泥。看到小傢伙腳底不知道何時扎進了鋒利的石片,血污凝固成了一團。寒筱見狀心中一陣自責,眼眶發熱。
她就這樣一直追跟隨着自己嗎?
她才這麼小,這種傷怎麼還能走路……
而面前的孩子似乎沒有看出寒筱的想法,只低着頭,表情彆扭地開口。
“我已經吃飽了,不能再要你的……”
小傢伙還沒有說完,便陷入了面前那個溫暖清香的懷抱裡。
“你叫什麼名字?”
寒筱輕聲問着。 ωωω▲ttκǎ n▲C〇
那孩子身子一僵,半晌,才靠在他的懷裡悶悶地開口。
“阿……阿狸……”
沙啞顫抖的聲音,卻帶着孩童特有的稚嫩清脆。
“阿狸?真可愛,像是小動物。”
寒筱咕噥着,輕聲地笑了起來。一雙笑彎的美麗眼眸,如清風細雨,柔軟舒徉,襯在這孤竹林中,真是美極了。
茂密的林子一下變得很小,碧藍蒼穹一望無際。
阿狸呆了呆,纔回味過寒筱的話,紅着臉,倔強地將腦袋扭到一邊。
“我纔不是小動物……”
寒筱見狀,不由笑得眉眼彎彎。
“我家很窮的,你願不願意和我回去?”
終於打定了主意,寒筱心中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果然,就算生活再辛苦,見死不救這樣的事,他還是做不出。
阿狸呆住,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人……竟然,願意收留她呢。
原來,自己並不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真的……願意收留我嗎?”
小傢伙仰起頭,看着面前男子笑彎的眉眼。
寒筱牽起阿狸髒兮兮的小手。
“嗯,我帶你回家。”
樹陰照影,寒曉初拂。
不遠處,已漸漸能夠看到璧寒村中零星搖曳的燈火。村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那個時候,寒筱不會想到,手中這個貌醜而倔強的孩子,會改變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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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筱將阿狸帶到村口的竹屋。
未及近前,便看到月色下一襲孤影,正撐傘立在門邊。
一身淡紫色裙裳的女子,眉目清秀,眼神焦急。她見到寒筱出現,連忙走了過去。
寒筱看着阿棠的臉色,心中知道阿棠必定是擔心壞了。
“阿棠,來了怎麼不進屋?等在這裡,很容易中風寒的。”
寒筱神情溫軟,語氣中透出關心,然而叫做“阿棠”的女子聽了這話卻差點被他氣瘋。
“你還好意思這樣問我,我哪有心思進屋等你?你這一去這麼晚纔回來,我還以爲你被哪家的婦人捉去做了填房小侍呢!”
阿棠沉着臉,目光冷冰冰,卻難掩眸子深處的關切。而寒筱卻依舊是一副沒心沒肺笑眯眯的樣子。
“怎會呢?你不也總是說,我這樣什麼都不會做的病秧子,哪家的婦人敢要啊。”
寒筱說着,還故意學着阿棠平日的語氣。於是阿棠終於再板不起臉,暗歎自己的脈啊,早已被這傢伙摸得清清楚楚。縱使剛剛被氣得七竅生煙,如今眼前人兒三言兩語,便能讓她棄刃投降。
在阿棠眼中,寒筱是她見過最不愛惜自己的男子。爲了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女子失了魂魄,做了那麼多匪夷所思之事,受了那麼多苦,如今落下一身病痛,卻依舊還是對那個人念念不忘。
這不是癡情,是傻。
而自己,這些年卻也一直由着他胡鬧。
阿棠無奈地嘆着氣,目光落到寒筱身後髒兮兮的小傢伙身上,不由皺起了眉。
“這,是誰家的孩子?”
知道女子發現了自己,阿狸有些害怕,縮了脖子貓兒一般躲在寒筱的身後。雖然眼前的女子並未說什麼,可她還是敏感地察覺到,這個女子,並不喜歡她。那一雙漂亮的眼睛裡冷冰冰的,和牽着她的人兒柔軟溫暖的目光完全不同。
似是發覺了小傢伙的不安,寒筱安撫地揉了揉阿狸亂蓬蓬的頭髮。
“是我在林子裡撿來的。”
寒筱獻寶似地說着,明眸柔腸百結,像是春日雨中安然綻放的花朵。
阿棠凝視着他,眉間依舊有一抹難掩的憂色。
這個傢伙,又在胡來了……
“你難道忘了嗎?自從五年前的那一場火,這村子就不再讓外人踏入。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孩子,可畢竟是來路不明的。況且你一個未出嫁的年輕男子,帶着一個孩子像什麼話。難道你真打算一輩子不嫁,等那個人到海枯石爛嗎?”
話一出口,看到寒筱恍然暗淡的神色,阿棠頓了頓,自覺失言,沉默了一會兒才接着說。
“我在燕子山下還有一家舊識,不如把這孩子放到那裡撫養,你覺得如何?”
寒筱自是知曉自己這樣冒然留下阿狸,今後生活在村裡,一定會有不少阻礙。而阿棠的建議,不失爲如今最好的出路。
可是……
寒筱抿脣沉默着,臉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態。
見到此情此景,阿狸下意識地攥緊了小拳頭,低着頭,表情蒙在陰影裡。
她……似乎給身邊這個溫柔的人帶來麻煩了呢……
微風拂過,細密的雨絲打在了臉上,沁涼涼的。
寒筱這纔想起把阿棠讓進了屋,搖曳的燭火下,阿棠在等寒筱的決定。
阿棠算是寒筱在這璧寒村中唯一算得上熟識的人,兩個人自小相識,算得上半個親人。當初寒筱能留在璧寒村,也要多虧了阿棠的母親相助。所以,對於阿棠的話,寒筱多半是聽的。只是這一次,阿棠似乎從寒筱的眼中,看出了某些不同於以往的心緒……
不知道什麼原因,當寒筱第一眼見到阿狸的時候,心中便沒來由一陣緊縮。他知道這個小傢伙他之前是決計未曾見過的,可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卻讓他無論如何也難以割捨——也許這便是上天註定的緣分也說不定呢?
“這孩子怕生得很,又受了傷,還是讓她跟着我好些吧。”
寒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知道阿棠一定會很失望。可是沒有辦法,每當寒筱想到要將這個倔強的小傢伙送走的時候,心下便會一陣抽痛。
而阿棠雖然失落,卻也只能把那一絲悵然埋在心底。
因爲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比她更清楚自己面前這個外表柔弱的人兒內心中的固執。
“如果我沒有記錯,除了爲了那個女人,這是你第二次如此固執地堅持着一件事呢……”
阿棠苦笑,語氣中帶着顯而易見的幽怨。然而她知道寒筱既然心意已決,那麼自己的苦口婆心,起不到任何作用。眼下,還是先思考如何讓這個髒兮兮的小東西順利留在村裡纔是正經。
“那這樣好了,對於這個孩子,對村裡人我便說她是我遠房親戚家的,託你教着識些字。想必村中人就算不情願,也不會趕她走的。只是你一定要將她看緊,若是她調皮闖了什麼禍,到時候,我一定會親自送她走。”
阿棠說完,打量着偎依在寒筱身邊的小傢伙。這孩子實在是其貌不揚,瘦小的身子,腫大的臉,還有模糊的五官。不知她之前到底遭遇了什麼,竟弄得身上臉上這般狼狽。這樣一來,這個孩子的身世,便顯得更加可疑了……
不過江湖上近來並沒有什麼大的風波,又或許……只是自己多慮了吧。
於是乎,阿棠只得暫且壓下心中的疑慮,認下這個突然冒出的“親戚”。
她俯下身,看着面前的小傢伙。
“你若想留在這裡,那麼從今日起,你便要叫這個收留了你的人一聲師父。這是爲了你好,也是爲了你師父好。可記住了?”
阿狸聞言,不明所以,卻還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雖然,在她的眼裡,應該被叫作“師父”的人遠不該是寒筱這般年輕甚至帶些稚氣的樣子。
可是,不知怎的,她想和眼前這個擁有着溫暖手掌和明媚笑容的人呆在一起……所以稱呼什麼的,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