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18 9:19:52 字數:3267
七月初四,豐津縣周家小院。
日上三竿,一架葡萄有氣無力地低垂着肥綠的葉片,筋葉相牽織出還算密實的藤網投下片陰影,而不知從何處傳出的幾聲蟬鳴嘶叫着,盡顯浮燥。
綠蔭之下的小石桌,有幾個人或坐或站地聚在一處,難得的安閒自在。
"沒氣了!",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娃娃握着小拳頭,粉團樣的小臉兒寫滿了沮喪。
"沒事兒,重新來!",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個年紀大點的男孩子伸出手揀起了剛落在棋坪上的一枚白子,和善地笑了笑,雙指並作鶴嘴從對面小男孩面前的花梨棋罐中銜出了一枚黑子重新放在了棋坪之上。
"懷弟弟,你剛纔若象這樣關門吃,我就輸了……你看着,象這樣扭羊頭是不是也很好玩……”
周曼雲牽着小滿的手,在花架之外的不遠處靜靜地站着,聽着講棋的童言童語,入神。
世道安穩,對於書香世家,琴棋書畫本就是遊戲,自小到大耳濡目染地玩着,只要不傻不笨,就都多少什麼都會些兒,成了世人眼中的名門風範,再有專精的,就更受追捧。
前世的周曼雲也是在成年後,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人在同樣的五六歲年紀玩的內容是砍柴種菜,燒湯煮飯,甚至是拔刀殺人……
站在一旁小滿雖不知曼雲究竟爲啥不挪步子,但也不動,只微微側了側身子,擡起手中一團紈扇爲曼雲遮住了斜打了半面的日頭。
似夢非夢,即使醒了,依舊還是會對眼前現實存在的一切覺着不踏實。周曼雲的眼睫輕閃了兩下,暗擰了下自個兒的手臂同,生痛。
比自己大半歲的周慎正跟三歲半的周懷下着棋,六歲大的五堂姐周曼音撐肘托腮坐在當中凝神盯着一坪黑白,而斜了小半個身子只坐了半椅微笑看着孩子們的老婦人,是在兩年後祖父死去時自殉了的老白姨娘。
在前世裡已早早化成蒼白姓名的幾個,活生生地在眼前,一顰一笑,生動自然。
周曼雲的眼底淺淺地漾起了一層輕霧,忍不住掉轉了頭,深深地望了眼西廂正緊閉着的房門。
那裡有着孃親,剛纔中氣十足地吼着把自己毫不留情打發出來的親孃杜氏,朱媽媽,還有白露。
早上伺候周曼雲起牀穿衣的就是白露。看着曼雲迷糊的雙眼剛剛清明又立時滯住的呆樣,白露還促狹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白露在前一天就跟着抱着曼雲回來的朱媽媽一起來了周家,連帶她的丈夫和那座小院裡的一堆人。明面上的理由是說正要向江南探望舊主,打聽到周家還逗留在豐津,就投奔而來。
關於假道士虛言示示警的事,杜玄霜在前院跟四伯怎麼交待的,周曼雲不曉得,也沒法知道。
因爲就在白露要開口回稟杜氏時,想在一旁偷聽的周曼雲被親孃掃地出門。
"雲姐兒還是個孩子!",孃親口中強調的事實,多少讓周曼雲有些沮喪。
夢中立志要狠心辣手的魂靈,也沒法控制會自然賴牀的幼兒身板,而杜氏也明說了因爲前一天曼雲在外的突然暈倒,她不會再縱容讓雲姐兒亂摻和"大人們"的事情。
"雲姐兒快過來!別在院兒當間曬着!",老白姨娘滿臉笑意地迎上前,牽住了曼雲的手,一邊引着曼雲向幾個孩子聚着的石桌走去,一邊問着些吃喝作息的問題。
小滿恭敬地一一回答問話,拖步跟着的周曼雲只負責發呆。
"六妹妹睡到辰時才起的?真……好……",伴着糯糯的聲音,小女孩軟和的小手覆了曼雲的手上。
六歲大的周曼音容顏與曼雲有着三四分的相似,同樣的瓜子小臉,眉眼更秀氣細緻些,額發還自然地形成了個小小的美人尖,笑也溫婉。
但這話音中流露的意味卻不同,周曼雲有些驚訝地擡眼看向了正握着她手的女孩。
果不其然,面前的一雙眸子中盛着滿滿的羨慕,周曼雲心底暗自蒼涼一笑。
周曼音飛快地掃了白老姨娘一眼,見着她還在跟小滿羅嗦着瑣事,再看看已轉了身笑兮兮地跟兄弟倆個打招呼的曼雲,暗鬆口氣。
剛纔話中不經意帶出的酸意,旁人未覺,但周曼音清楚,自個兒對這小堂妹是真羨。
一樣的因病險死還生,自個兒的病剛好一點,白老姨娘就催着按時作息,對長輩晨昏定省,講足規矩,而周曼雲卻可以隨心所欲,百無禁忌。
說到底,不過是沒跟周曼雲一樣佔了身好皮囊而已,嫡子嫡女和庶子庶女的差別,相去甚遠。周曼音輕嘆口氣,緩緩地緊挨着曼雲坐下,小腦袋湊了過去,一臉明媚,巧語清音。
誰又羨着誰?眼前的五姐,讓曼雲想起了前世曾暗自用羨慕的眼神偷看着周邊每一個人的周曼雲。甭管是那些或驕橫或高傲的女主子,還是叫着李秋香還是王大妮的丫頭,不論高貴貧賤,都比個連自家姓氏都不敢說出口的女人活得痛快自在。
起碼,她們鮮明地以自己的名字活着,證明着在這世間的存在。
而活在今生偏記得前世事的周曼雲更純是個怪物,無法真象個孩子一樣天真純良,卻又沒有怪得徹底,能多上幾樣能改命換運的妖孽神通!
滿懷心事的周曼雲跟幾個孩子說笑着,面上一團喜氣,心中發苦,一雙大眼睛掩掩塞塞偷悄悄地四下瞄着。
待看到一臉凝重的周檀匆匆走進內外院之間的垂花門,直奔向周夫人的上房,周曼雲霍地一下站起身來。
"六妹妹!姐姐這兒還有你前些日子最喜歡的……",周曼音歡喜地從面前的紅藤小筐裡翻出個七巧連環,攢在手中才向前一遞,就突然地一下漲紅了小臉。她正要刻意討好的六妹曼雲,正三步並兩步地走向了花架的另一邊,對她的話語置若罔聞。
周曼音轉頭看看玩得正投入的兩個小兄弟,眼底一黯,緩緩地把手裡的物什兒放下。
在這一架綠藤之下,最不堪就是自己這個小小的庶女!曼音稚嫩的小肩膀輕輕一抖,然後就被一雙手穩穩地一把攬住,她擡頭望向了親祖母老白姨娘,一老一小都一樣的眼眶暗紅。
周曼雲全然沒有體察到身後五姐的小心思,她看着又被放下簾子的上房,小手反反覆覆輾着一片被扯下來的嫩葉,望眼欲穿……
即使天氣熱燥,但要養病的周夫人房裡依舊捂得嚴實。
未開的窗下,兩個銅鎏金冰盆玉雪半堆,一爐清香縈繞在旁,在夏日裡顯着奢華而又怪異。
周檀垂手站着,目光盯着屏風上麻姑正捧着的壽桃,不敢輕挪半分。
等了半響兒,周夫人的聲音才悠悠地響了起來,道:"這麼說,杜家的那些人要跟着我們去江南?”
"是的!母親!”
"嗯!總歸是杜親家家裡的家人,可要安排好了!",周夫人重重地咬着個杜字。雖說那裡面有幾個也曾跟着兒媳杜氏在周家近十年,但在洛京城強令杜氏散去之後,那些人已與周府沒了半點關係。
但顯然,隔着肚皮出生的庶子周檀少了份體察母意的仔細。
周檀如釋重負地直了直身子,輕聲回道:"回母親,前院裡本就走了些僕人,倒也鬆泛,安排着調整下屋子還是可以住下的。”
對強撐了幾天防衛的周檀來說,周家小院裡能增加幾個使喚特別是夜裡防衛的人手,是件難得的好事,特別是聽了杜玄霜關於從忘語那兒哄來可能會有逃亡役夫在縣裡惹麻煩的猜測。
報官是不成,憑着一顆粗雕木桃而來的揣測就去說嘴,不管最後有沒有人去劫牢,周家要先解釋的就是消息的來源。
要是往日,身爲官家公子的周檀有底氣,現而今父兄都在洛京獄中,他可沒膽子多事。
對這個消息,周檀也掂量着在周夫人面前回報。
半句不提讓周夫人估計已咒完祖宗八輩的虛言,只講杜玄霜和白露在來豐津的路上,有看到平州北邊幾個州縣有災民逃來靠南邊的豐津。
"母親!現在就怕災民涌進城,裡面再混着些偷雞摸狗的盜賊。家中柴米儘夠,我想這幾日還是約束了出門採買的下人,看看情形,再想法子搬去平州府城……",周檀老實說着自個兒的打算,畢恭畢敬。
周夫人倚在牀頭閉着眼,保養得宜的手上祖母綠戒指泛着深綠色的潤華,如同她的心思一樣幽靜難明。
思慮再三,她輕輕拍了坐在牀邊的大奶奶謝氏,婆媳壓低聲音細細地交流了一番,謝氏才揚起聲,代婆婆交代了周檀一些事情。
看着周檀施禮退出房門,周夫人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秋容!你瞧瞧,老四這些年被那老貨成天帶着四處訪着和尚道士,處事爲人成什麼樣子……”
周顯養廢了周檀不打緊,反正相交的世族大家裡這種比奴僕多認幾個字的廢材庶子並不罕見。關鍵一道被老東西帶壞的,還有自個兒親生的五子周柘。
周夫人氣苦得自捶了下胸,接着拉住了兒媳謝氏的手。
婆媳倆悄聲商定了一番,沒多會兒,就有僕婦另接差使出了院子。
待到午後,兩頂青呢小轎停在了後花園的小角門邊,一行人出門上轎,向着縣衙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