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被護衛挑出來的兩個女人戰戰兢兢地按着吩咐去服侍在佛堂睡了一晚的周太夫人穿衣吃飯,準備啓程。
原本以爲會異常困難的事兒,結果卻出人意料的順利。
被喚醒的周太夫人茫然地睜開雙眼,接着粲然一笑,很是開心地配合着伸展了胳膊,道:“是要入宮去見賢妃娘娘嗎?二皇子才五歲就受封了齊王可是大事,定是要趕早進宮相賀的。”
如果說的是孝宗朝的謝賢妃娘娘,那不是已經死了好久了嗎?
一個矮個兒的胖婦人剛稍稍一愣,就被身邊機靈的同伴搶過了話頭,帶着幾分諂媚樣兒笑應道:“可不是,夫人!待奴婢伺候您穿好了衣裳,再用了飯,車馬也就備好了。”
“要記得把華姐兒也帶上的,讓帝后見着開心,說不準能博個大造化。”,白髮蒼蒼的周太夫人說着扁了扁嘴,滿是皺紋的臉上帶上了些少女似的惆悵,道:“想當年,若不是蕭太后把持着武宗後宮,善嫉好妒,不容得美人進宮,我也不會被祖父打發着嫁到了周家。沒那福份,也就指望了後輩中能多有些成器的……”
“夫人,您的福氣是一等一的好!您且看着洛京城裡比得上您的又有幾家?”
畢竟是伺候了數十年的老僕,兩個婦人交流了下眼神,你一言我一語地很是默契地哄起了周太夫人……
明明只有兩個老婆子扶着,周太夫人仍帶了一臉滿足的笑容,跨步上了青蓋油壁的馬車,仿若是被成羣的奴僕簇擁着重登了宮中特賜來接人的翠蓋珠纓八寶車。
“我們走吧!”,一直冷眼看着的周曼雲輕聲一哼,重靠回了小滿豐滿的胸前。隨着新一天的到來,周太夫的夢境又周而復始地從得意光耀中開始了。
小滿點了點頭,拔繮催行,跨下的黑色駿馬就噔噔噔地邁開了步子。
回程的車馬是臨時從莊上弄的,也只有安置着周慎和周太夫人的兩架好些。其他服侍着周太夫人的女人分別被趕到了兩輛敞蓬的大車上,車子本是莊上拉草運料的,雖然趁夜刷了乾淨,可還是透着股嗆人的飼料味。
何況每個人的手都和同伴的系在同一根繩上,象極了要被髮賣的罪奴。
小戶千金世家婢。這樣狼狽而又羞辱的境遇對於這些女人來說,還是第一次。要知道,就算是當初幼年被賣進府的幾個,坐過的車子也好歹的蓋着廉價的布簾。
可沒有人敢埋怨,都齊齊地低着頭裝着啞巴。
車隊行到半程一個叫柳樹埔的地方,停住稍歇。由周忱帶着從霍城迎頭來接的一隊人馬也在此,與曼雲等人會合了。
探過在車廂裡昏睡着的周慎,把車簾重新放好。紅着眼睛的周忱才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用手捂住了臉,低聲唔唔地哭了起來。
曼雲只遠遠地瞥了一眼,就扭了頭,重對上了眼前一個臉上有着道利器劃痕的中年男子,道:“正如她們所說,昨晚香屏已被我賜死了,屍首現還在澤亭莊上。”
她們指的是現在在曼雲身後的那些個在澤亭服侍周太夫人的女人,而中年男子是香屏的丈夫,更準確的說是前夫。
“多謝小姐賜了她全屍。小的自會去收拾了,幫她起個墳。”,香屏的前夫恭敬地磕了頭,低聲哀求道:“只是她留在小人家中的兩個孩子,當年年紀幼小並不記得生母。小人,小人並不願意讓他們認母。小的只要活着一天,也會約束着他們老老實實……”
曼雲垂下了眼眸。既已做了,她就不懼什麼子報母仇,但顯然眼前的男人反而顧慮着死去的香屏會影響了他和孩子們生活。
“六小姐!”,見曼雲不言語,中年男人急切地挺了挺身子,指向了自己臉上的長疤道:“不是小人涼薄無情,當初她要重回太夫人身邊伺候着,小人攔着,她就用剪刀劃了小的的臉,連她自個兒親生的大妮兒身上也被捅了一剪子。
小的實是怕阻她去太夫人跟前盡忠留她在家,反倒會讓她傷到孩子們,才以妻犯夫爲由,請寫字的先生幫忙寫了休書!這些事情,街坊四鄰都可以作證的……現如今,小人與後妻,還有幾個孩子日子過得和樂,實是不想再起波折。”
中年男人的聲淚俱下,引來了圍觀的幾個護衛的應合。
明白曼雲心思的白露側了身子,附在曼雲耳邊輕聲道:“他現在碼頭上做事,家中事我也曉得。雖則他的後妻又新生了個兒子,但爲人忠厚,對前面兩個孩子很好,那兩孩子也都只當了自己是後母親生的。”
周曼雲點了點頭。
香屏的前夫立即如蒙大赦一樣地鬆了口氣,重又磕頭伏在了地上。
重新起行的車隊和向着澤亭去協助處理善後的幾騎背道相馳。
終於,坐在敞篷大車上的女人有幾個忍不住地痛哭出聲。她們也與香屏有幾分相似,都是當時憋着一口忠義之氣,與家中翻了臉,回了周太夫人身邊。而現在,她們也不曉得,如果想要歸家,還是否有人肯爲她們開門。若是就此死去,說不得也與香屏一樣,不幾年就成了座無人肯顧的孤墳。
“世上婚姻無定數。有時也未必都怪男人薄情寡意,女人也是有冷情的,恩恩怨怨沒法子細說了……”,順風灌了一耳朵的哭聲,白露忍不住感慨一嘆,揉了揉身前紅梅的腦袋瓜兒。
與曼雲同齡的紅梅,一樣因爲身量不足以馭馬急行,只得被白露帶着。
還沒開了情竅的紅梅仰起臉兒,沒心沒肺地咧嘴一笑。
看着紅梅笑臉的曼雲卻低下頭。她明白,白露傾心教着紅梅,除了她的資質不錯,更主要的是與自己一般大的紅梅說來是做爲周曼雲替身的最好人選,若有一日臨險,從小就被培養的紅梅也是要“盡忠”的。
“需要紅梅的忠誠但不需要她的命,所以在將來周曼雲應當更努力地對自己好。”,周曼雲再擡起頭,眼眸裡閃動着熠熠光芒。
低調而行的車隊一進霍城城門,就重新快速地向着溪南小周府奔去。路遇了宗親關切的相詢,周忱也只一一在馬上應了,是去了澤亭莊園將祖母周太夫人接了回來。
找到周慎的事兒,周家打算先暫且不提。
除了在澤亭死掉的那些人,在收到曼雲從澤亭傳回找到慎哥兒的急報後,在霍城盯住了勒索信這條線的周家也在清晨出手逮住了兩個匪徒。
雖然來回奔波急行很是辛苦,周曼雲還是參與對這兩個活口的審問。
但結果只是差強人意,這兩個留在霍城的匪徒居然是謝德山臨時拉進夥的江湖人。說出有些價值的,也就在這幫子匪徒中,常常發號施令的不是謝德山,而是說是他的妻子玉娘。
澤亭莊上的人對玉孃的印象大多還算不錯。這個女子大約二十五六歲,長着對丹鳳細眼的面容十分清麗可人,兼之行止言語帶着些嫵媚,也算是美女一名。
“身手好,力氣大,懂易容,身上還揣着些毒物。”,這些個由匪徒們招供而出的特徵卻是澤亭當地人所不知道的。
當日,那個在霍城的鬧市裡乾脆利落地出手綁架了周慎的白女老嫗就是玉娘。
按着揣測應當這個玉娘在綁了周慎後就趕回了澤亭,她身手極佳,趁着沒人注意先潛進了周太夫人的房中,並不算難事。而後,謝德山再攙着被遮了面目的周慎過去,等紅梅的孃親趕去周太夫人房裡揪人,她們就直接把人換了過來。
事情基本捋了清楚,圍在周慎病牀邊的周家衆人盯着周慎缺了小指的左手,心中不免五味陳雜。起先他們只認爲綁架是張紹雄派人所爲,只需憎恨着外人就好,但現在事情牽扯到了周太夫人和謝家,整個家中都蒙上了層灰色。
在綁架案發生的當天,在霍山的周鬆與周柏都被接了回來。這會兒,周柏倒象足了一位極有涵養的慈父,不再象從前那種浮誇的聲淚齊下唱作皆佳,只輕握着周慎殘了的左手默默流淚,更讓看在眼中的人感到沉重。
以至於長房的周鬆和周恪哥倆都自覺羞慚萬分。雖然周鬆與周柏二人都是周太夫人親生的,但因了大夫人也是謝家女的關係,長房在血緣之上要更親得多。
“反倒是我們錯疑了張紹雄?”,現在全部都集中向謝家的線索,一時間讓周家衆人有些迷惘了。
前世大周府的綁架案是六盤巖的那些人做的,幕後人應當是張紹雄。這樣的話,周曼雲沒法跟周家人講,只能一聲不吭地呆在一旁。
大約在近酉時的時候,從澤亭又來了快馬急報。
趁夜逃亡向翕澤的玉娘和她的同夥找到了,只是玉娘死了,只餘了一個活口。一人一屍,正被秘密地押回霍城。因考慮屍體不便進城擾人,死證與活證都約着先安頓在霍城南郊的一個小村。
死掉的反倒是那個功夫不錯還會用毒的玉娘?
帶着幾分疑惑,周曼雲還是在接到物證已達的消息後,裝了個不起眼的小廝跟在了杜玄霜的身邊。死去的玉娘身邊應當還帶着毒,周曼雲覺得還是要跟去親自驗過才放心些。
暗沉的天空積雲欲雨,無星無月,即使有火把照着,跟在杜玄霜的身後一步一步接近了約定的小村,不知怎的,曼雲只覺得心裡越發忐忑不安。
在半路上迎上他們的正是周家留在澤亭的護衛,杜玄霜略問了下,帶上了幾句誇獎。
護衛的大圓臉,被火光映得通紅,訥訥道:“也是得了幫忙才撿了便宜。”
“誰幫忙的?”,周曼雲忍不住開口相詢。有人幫忙的事,杜玄霜在家裡時就跟她提過,但是也並沒有說清。因爲她信重着舅舅,也就沒有追問。可這會兒,她突然又想問了。
杜玄霜轉頭要解釋,卻又立即被周曼雲擡手止了。說是停放着玉娘屍體的茅草房,就在眼前,房前幾道等待的人影隱隱地在黑暗中勾出了輪廓。
夜風中傳來的爽朗笑聲透着幾分似曾相識的熟悉。
“這兩殺才居然一路摸黑就撞到了回鸞灣,正好咱從寶山回程在那兒泊着。那噁心貨色上了岸裝模作樣地還捏着小嗓子,說是遇匪受傷,居然要六……要小六子扶他。結果,被咱小六爺慧眼識穿,直接一劍就刺了個對穿!”
被盧鷂子搭着背的少年笑着解釋了半句,卻在聽到漸近的足音時,扭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