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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一江秋。
春夏之時一直乾旱無雨的平州,在七月之後反倒陸續地迎了幾場大雨,甚至在八月中下旬時,江岸還連着出現了兩次兇險的汛情。
洛京皇城裡皇帝老倌重病的消息也漸漸隨着寒風從北至南地傳了來,到了十月初,就連普通的市井百姓相互見了也會故作神秘地打着哈哈,猜測着是不是就要變天了。
“說來也是,到了永德十五年,上天對陳朝的厚待之德已近了尾數。”,小小的周曼雲站在南行的船甲板上,扶着船舷護欄,望着漸離漸遠的豐津渡,暗自感嘆。
她不通占卜星象,但是她曾經歷過。天終是要變的,但對於千瘡百孔的周家來說,當務之急是要趕在下一場連綿秋雨鎖江之前,回到霍城。
虛言師徒也在船上,他們要跟着周家一道向南。早在半個多月前,躲在八耒山裡的最後一批逃亡役夫已與他們告別先行離開,自去尋找能讓他們安身立命的地盤紮根去了。被虛言以嫡傳弟子身份帶着身邊去送別他那幫子“兄弟”的周曼雲,很是見了前世裡一些聲名顯赫的大反賊,其中包括了北楚的國主劉泰。
可就在周曼雲還沒弄清她這個重生的變數把虛言帶到江南霍城,會不會影響北楚國運時,就又聽說豐津渡口重新押來了一批河工,比之從前服役的,數目還要更多。
而且因爲當日的西灣逃人事件,新徵來服勞役的農人和囚徒一樣,臉上被統一打上了金印,烙下了個“河”字。不僅豐津如此,據說陳境之內的各河工所,都已經採用了同樣的法子管着。
所以,在十一年後。截了陳朝末帝南巡龍舟,使其再不得北歸的“河人”,是由此時開始就有了的。若不是如今親眼看到,想必自己還會和前世一樣感慨,陳朝末帝固然荒唐,可廟號定爲孝宗的先帝還是極好的一代明君。
亂,原由此即始。
曼雲的眼中輕換上了一片霧靄,緩緩地閉上,江風拂面,在耳邊如泣如訴……
一隻略嫌冰涼的小手在曼雲的手背上輕輕一拍。她一睜開眼,就看見了堂哥周慎露出的靦腆笑靨。
六歲周慎正在換牙,見堂妹呆看他。不好意思地含住了露出兩個空門洞的牙齒,低聲邀請道:“六妹妹,外面涼!我們進去,下棋吧!”
周曼雲笑着點了點頭,任着周慎牽着她的小手。晃晃悠悠往船艙裡行。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待兩個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艙門前,剛剛示意着周慎把曼雲叫回去的老周顯孤零零地站在不遠處的甲板上,默默地盯着桅杆,黯然落淚。
桅杆上的帆卷着風。尖嘯着,而側旁正懸着一串麻布剪制的銅錢。錢串兒跟着風尾不停飄搖,向四周通告着。這一艘攜着“歸鄉客”的喪船。
遊子異地愁歸鄉,待到歸時已成客。是從幽冥黃泉歸來,只能偶探人世的客。
船上掛布錢是行舟的規矩也是一道不用明講出來的保障。
即使天下太平,江上也不了吃靠水吃水,混江飯的江匪。但匪有匪道,三搶三不搶。商搶官不搶。富搶貧不搶,紅搶白不搶。前兩者不過是看着油水多少和會不會受到報復,若是利大,偶爾也是會破例的,但最後一條“白”不搶,卻是禁忌非常,畢竟沒人願意搶個“死”回來。
“柘兒,你護爹爹歸鄉。爹爹也會護着曼雲,還有你未出世的孩兒,平平安安,長大成人……”
“阿爺!”,周曼雲帶着一臉羞紅小跑到了周顯的身邊,扶住了祖父。剛纔隨風入耳的喃喃尾音,很是讓她心頭一悸。
祖父待她是極好的,可是曼雲是在回了艙房擺好棋盤後,在虛言的提示下,纔想起來老爺子還一個人被他們兄妹倆丟在外面。她不是年紀還小難免疏漏關照老人的周慎,只是因爲隔了一世,面對着阿爺,她還有些不自在,刻意地躲了幾回,就躲慣了。
周慎也跟了過來,一左一右的充當起了周顯的小柺杖。周顯呵呵笑着,也只是虛扶着孩子,手上自拄的杖更用了力了些。
祖父的腿病很嚴重!周曼雲跟着周顯的步伐慢慢挪着,低下了頭,莫名地有些難過。
而且周顯不僅是腿上有着風痹之症,按給周顯檢查過身體的虛言講,周顯在詔獄中,應當還受了刑求。只是用刑的手段高,皮肉之上不露痕跡。也得虧周顯出獄及時,不然可能都會直接就死在了牢中。
“刑不上大夫,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孝宗號稱陳朝數代最仁慈的帝王,只是不太懂得選擇繼承人。可在他最後執政的這一年,是因病糊塗到管不了事還是根本就已然對朝政失了控制?”,直到坐在棋枰前開始與周慎對弈,周曼雲一邊落着子,一邊還在細想着一堆亂帳,直覺頭疼。
今生的她不過五齡,而前世裡,儘管命運輾轉跟新舊朝的權勢更替相關,但實則一生被困在內宅之中,對大事如何又爲何發生,是糊塗非常。
“六妹妹,你輸了!”,對面的周慎不落忍地小聲提醒。
曼雲定睛一看,果然,棋枰之上,她執先手的一片黑子,已被白子封殺,毫無半點生路。
下棋居然輸給了個六歲的娃娃?曼雲暗數了下自己的歲數,立即理直氣壯地,回道:“這盤不算!再來一盤……”
再來的結果,也還是周曼雲推坪認輸。
曼雲故作懊惱地找周顯告狀,周顯輕聲安慰了她幾句,再接着,眯起眼誇起了周慎,道:“慎哥兒的棋下得不錯,以後能當大國手!就現在,回霍城開個棋社,也夠用了……”
明顯是拿來哄孩子的話,讓周慎很是開心。
曼雲的臉上。卻多了幾分訝異,對於一名剛剛“榮退”的朝中大員來說,周顯這樣對兒孫的指望有些低了,低得過分。
“慎哥哥,以後不還要考狀元,當大官嗎?”,逮住從腦海裡浮過的一絲回憶,周曼雲衝着周顯揚臉一笑,故意試探一問。
周顯呆了呆,輕聲笑道:“當官有什麼好的……“
老人家的話音含糊。但眼底的傷痛卻鮮明。周曼雲默默地低下了頭,拾掇起手邊的棋子,一粒一粒。
前世。泰業五年,二伯爲祖父的守孝期滿,收到了起復的任狀。在準備上任時,二伯孃高氏特意從家庵中跑去阻攔,曼雲就隨侍在一旁。
“父親臨終遺命。周家子孫不仕陳!”,二伯孃當日死死地拽着二伯的衣袍就是這樣喊的,而二伯周柏狠狠地衝着高氏的心口就踢了一腳,高氏當場吐口黑血,昏了過去,將養了大半年纔好。自然也沒阻成二伯上任的好事。
周家子孫不仕陳?即使是仕途不順,祖父也不應當對後輩子孫有這樣的要求。如果,二伯孃所說的祖父遺命是真。那麼……
難道現在周顯就已看出了陳朝已日薄西山的命運。周曼雲的手忍不住一抖,一顆棋子砰地一下砸在了船板上。
“雲姐兒!你還只是個孩子,有些事不用想太多的。傻孩子!人要傻一點才活得好……”,周顯長嘆一聲,枯瘦的手指耙了耙曼雲散在肩膀上的柔軟髮絲。
人老精。鬼老靈,更何況周顯是早就混在一堆人精裡看了幾十年眼色混下來的。孫女兒的異常。他都盡收眼底。他不欣慰,只心痛。
就象當時給曼華講杜夫人的故事,他特意地叫來曼雲,就是想告訴她,他對虛言救治杜氏的事是贊同的,曼雲根本就不必用曼華來試他的態度。只要一想到從寶樹村裡曼雲就開始對他的一次又一次試探,還有直到現在都欠缺些親密的祖孫情,周顯很有些力不從心的無奈之感。
待哺時用過餐,虛言爲周顯做着鍼灸,曼雲跟在一旁隨帶着認穴識位,艙內再無旁人。
周顯看了曼雲許久,才笑眯眯地問出了聲,“雲兒對師父,比對阿爺還更信任些吧!”
周曼雲愣住了,有些發懵。周顯的笑臉上還帶着一支正晃動着的長針,但問話的感覺是極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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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曼雲沒回答,周顯接着輕嘆着,道:““也不怪你,因爲你大姐姐的事,你對阿爺阿婆有想法,也是對的。雲姐兒!因爲阿爺知道你都懂得,纔跟你直說。阿爺也很想雲姐兒真心孝順着我,喜歡我,但云姐兒現在做不到,阿爺也不強求。阿爺只想說,我會盡了全力護着你們母女的……”
把話直接說開,是現在的大夫虛言道士私下裡給周顯的建議,他對自家徒弟的評判,是要把她當大人,不隱不瞞。周曼雲就是個看着複雜,其實單純至極的孩子,你對她好,她就對你好。
應該不錯吧?周顯不動聲色地與虛言交流了下眼色,心中惴惴。
周曼雲一直沒吭聲,看着虛言手中的蠍尾針一一地扎進了周顯身體各穴。
一、二……十二,果然蠍尾十三針成了針形的也只有十二枚,最後一針要留給他自己的彤。
周曼雲擡眼看了眼師父,虛言的臉上平靜無波,恍若對老周顯的絮叨充耳不聞。
這是要我自己應對着與祖父坦誠相待的分寸?
周曼雲抿了抿嘴,兩隻眼睛凝視着祖父的眼睛,輕聲說:“阿爺!孃親病着,弟弟還未出世,我也還小……我需要您。”
前世缺失的隔代親情沒法毫無障礙的接受,但她會努力地去嘗試。
“阿爺!我要您好好地活下去,治好病,活得更久,能多護着我們長久些……”
周顯的雙脣顫抖了一會兒,竭力地剋制了欲流的淚,對着虛言說:“虛言道長,你說過的那個秘方,我想試一試。待回了江南,我會建藥園子,讓人到西南,尋藥草種下……”
“我給你配的藥,主藥中會含有釣吻,雷公藤等致命毒!”,雖說病人採納了一直猶豫的治療建議,虛言的臉上不見喜,反而更強調了下方劑的危險性。
“總要試試!你不也說,我這樣下去,也就是最多能一年的光景。”,周顯大笑出聲,攥緊了曼雲小手,道:“老頭子活着還有用,還會有人要,自然要多活些時日。”
“阿爺!你會好起來的……”
開心的老人就象孩子,即使拔了針,也還羅嗦了半天,才被哄着睡下。
夜泊在江面的大船,沐着月光的清輝,一切寧靜安祥。
“一帆風順,我們會平安到霍城的,而今後的日子也會漸漸好起來的……”,曼雲貼在熟睡的杜氏耳邊,喃喃地說着悄悄話,“娘!我會照顧好你和弟弟……要是,要是妹妹也好……我會是做個好女兒,好姐姐……很好……”
重活一世,能被人需要,就很好……
第一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