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是要進雲州北境黑山圍獵的隊伍,陸續地在路上分開枝杈,漸漸地由三千多人縮成了不過百人的隊伍。
待進了燕境換裝潛行,儼然已成一支胡漢相雜的普通邊境商隊,走私的。
對於不斷消失的士兵去向,周曼雲曾起輕疑,但蕭泓只一句借道練兵就含糊地帶過,反倒很是大膽地領她在燕地邊境沿途觀景。現在的燕州歸屬僞齊,這樣心跳比正常的郊遊要快上許多的遊歷過程,透着股子莫名的刺激。
八月的一輪新月升空,已然半毀於戰火的丹拉寺在月暈之下更顯得遼遠蒼涼。
繞過一堆殘垣廢墟,被拆得只餘了四牆空空的大殿迎來了一對提燈夜遊的小夫妻,躡手躡腳,屏息靜氣。
淡淡燭光照着的佛殿右壁臃滿地填着大片的紅雲底紋,突顯着壁畫的色彩更加絢麗。佛尊侍者的人像或青面或藍須或紅髮,金紋甲,瓔珞飾,如置在一片紅色火焰之中。圖中也有着別樣的生靈,俗世難得一見的雪獅瑞象,還有栩栩如生的展羽蒼鷹,飛馳黑馬……
“這個很象影騅呢!”,曼雲的目光帶着點貪,手指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畫壁。與畫中其他人物、動物一樣,黑色俊馬奔跑時虯起的健肌象是用鐵線勾出般的力道十足,險險要破壁而出。
“永德十五年,我在洛京大慈恩寺與岳父大人初見,也是先看上了他畫得象活了似的小獸。”,蕭泓伸手緊緊地握住曼雲的手掌,輕聲道:“那時,他跟我講以後若有機會可以帶我到燕州的丹拉、廣提等諸胡寺看看,甚至走得更遠些去尋傳說中掩在沙漠深處的雲召。”
“蕭泓!”,曼雲轉過了頭,呆呆地盯上了丈夫在微弱光亮中半隱半現的側臉。
“世人皆道岳父的畫技沿襲陸學士的江南允州畫派,但是若他在大慈恩寺的跪羊圖能留存下來……”,蕭泓深吸口氣止住話音哽咽。伸出手臂將曼雲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大慈恩寺塔院的跪羊圖原本曾被僧侶封門相護,可在泰業二年時,泰業帝進寺拈香曾下口諭將那截無用而又沾了血的牆重新塗白。周柘的跪羊圖現在存世的也只有蕭泓從大慈恩寺帶走的小樣殘卷。
瞭解欣賞、接受包容……現在想來充當了“半月之師”的岳父大人所教的不僅是畫。
燭花炸起一簇亮光又迅速地熄滅。擱在地上的燈籠歪倒,大約有近五百年曆史的古壁前的一對男女,靜靜相偎……
“不管是瀚國還是僞齊,他們都無法真正的統治燕州。”,黑暗中曼雲緩緩地擡起頭,一雙亮眸如星,堅定地似吐箴言。
“爲什麼?”,蕭泓愛憐地撫過了曼雲的青絲。眼中帶笑。
“方纔進寺時。你就講過存世已久的丹拉寺歷了多次戰火依舊屹立。主殿供奉的綠度母金身稀世罕有。”,曼雲低語唏噓道:“可現在蓮座上只餘了被刀劈斧鑿的痕跡。羯族人別有信奉的神明,而僞齊爲了討好他們的主子斂取財物,居然就此將尊像拆解成了一堆散碎的寶石黃金盡皆北運。單憑這一點。他們也不配留在燕州!”
不管在何處何地,不管是天子還是盜賊,毫無顧忌地褻瀆世間凡人真誠奉獻的情感,毫不吝惜地下手破壞心血凝潔的美好,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先祖光遠公初治燕州之時,因爲曾受胡騎南下的破家之痛,對一衆胡人盡皆深惡痛絕,甚至也打過從州府各地異族寺院收斂軍資的主意。當時有幕僚翻着佛經跪地力勸,觀世音菩薩右瞳流光化凝法身。漢地尊之爲多羅菩薩,胡地應身則稱之度母。法相不同,根本同源……所以,蕭家在燕州才未擅動過一磚一木。”
蕭泓娓娓而述的聲音低沉而又甘醇,周曼雲緊攥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更加發亮。博聞而強記的男人就算在暗夜裡看不着臉,仍足以誘人心動。
“但若論長久治燕,如果不是孝宗皇帝內政出了差子,當初他用你外祖父杜老將軍換下父親和蕭家,應該是正確的。”
周曼雲與有榮焉地傻樂一笑,接着卻着急跳腳,抱住了蕭泓的胳膊驚道:“天吶!這話……讓公爹知道,會一鞭子直接抽趴你的!”
從爲配得“下”自己,不惜攀污蕭家先祖中可能早有胡人血統開始,眼前的男人彷彿越來越顯叛逆。真讓曼雲擔心將來他會不會被氣暈的景王殿下直接開革出蕭氏宗族。
“實話!就象我喜歡黑衣,其實是在少年時聽多了家祖玄甲鐵騎橫掃塞外的故事,那時同樣認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再正確不過,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能領軍盡殲異族就熱血沸騰。只是,最近我才學着從別的地方多想想……着黑衣的習慣,這一次去烏梁海我決定棄了,因爲草原上許多部族很忌諱黑色認爲會帶來災難和不幸,而當初光遠公令燕州鐵騎上下皆服黑,確實是出於震懾的故意。”
他不說出來,還真當他是扮着走私商人要形神兼備,刻意穿得鮮豔了。周曼雲笑着點頭,手上已扯着蕭泓應當是寶藍色的衣袖藉着破窗透進的淺光猛瞅。
打開了話匣子的年輕男人,由着妻子上下其手的瞎折騰,自顧自地蹙眉低述:“蕭家當年在燕州日久,數代之後管馭治下胡漢民衆的手段實際已與光遠公時大有差異,民間的胡漢待遇漸次趨同。可就正象燕州鐵騎無法輕易服色一樣,蕭家同樣丟不開‘鐵血世家’的架子,在軍隊裡必須維護漢將高官的利益而苛對普通士兵,特別是有胡族血統的。
但換了杜將軍主持燕州軍政的二十幾年,燕州軍重新換了血,出身貧寒的漢人、歸流的純胡,還有被蔑稱爲雜胡的混血兒都在軍中得到了升遷機會,對羯族的戰鬥中足證了他們的悍勇和忠誠。燕州當年失利,邊將無過,錯在朝堂。”
“我從前聽阿爺講過。他還說,當年還有人疑是因爲外祖母是胡女,外祖懼內,纔會悄改了燕州軍中的用人之策。”
“夫妻間自然會有影響,卻非關懼內。”,蕭泓嗤地一下笑出了聲,一把攬住了曼雲的雙肩,“好女人足以爲師爲友!”
正如曼雲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成長過程中的師長。因爲對她的關注愛護,纔會刻意地去努力瞭解和學習着種種未知,然後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改變了對世事的看法和態度。
“我們算是一起長大的!”,曼雲揚臉相應,眼兒笑眯得如同蒼穹上正掛着的彎月……
隊伍偷渡過燕州邊境,又行了兩日,在一個名叫三沙坪的地方與莫支夫人派來接應的來人,順利地接上了頭。
估摸着是爲求穩妥,曼雲的大舅娘蔣氏親自攜着長子杜歡來迎,在一打照面就認出曼雲後,蔣氏愣是抱着她痛痛快快地哭了半響兒。細算從當初到霍城爲周愷慶生分開,她已是十二三年都沒有再見過杜珊珊母子三人,而莫支夫人那邊卻是更久。
初次見面的表哥杜歡極得曼雲眼緣,年將及冠的小夥子高壯健碩,性情爽朗,除卻油黑的膚色和琥珀似的瞳仁,曼雲覺得他的五官與弟弟周愷長得有些相象。只是與妻子溢於言表的好感不同,蕭泓暗自腹誹着杜歡一見面就無遮無攔的驚歎與威脅。
“表妹怎麼說嫁就嫁,還居然嫁到了蕭家?本來姥娘還說,要是雲姐兒嫁不出去,就乾脆讓我娶她得了!不過,嫁也就嫁了,你若待她不好,我還是會把她領回杜家的!”
居然嫁到蕭家?蕭家有什麼不好!
反脣相譏的話不好出口,蕭泓只得默默記下每個被自個兒喚做舅哥的男人可能都是潛在的敵人。先在中原有個徐羽,而今在邊疆又冒出了個杜歡。
杜歡畢竟年輕爽直,想法直接叫嚷出來,私下裡再和蕭泓暗較拳腳打上一通,就立即摟脖挎膀親親熱熱地認下親戚。
而對蕭家的暗自排斥,接人的隊伍中另位蕭泓得跟着曼雲喊舅舅的勒末族人達日卓就表現得更隱澀也更固執。這位四十來歲的胡人是曼雲外祖杜恆城將軍收的義子之一,他的態度可能意味着在莫支夫人身邊還有着一羣人並不算太歡迎來自蕭家的外甥女婿上門。
蔣氏緩過了初見面的悲喜交加,開始一路上惴惴不安地向着要往烏梁海去的小倆口細講着各種禁忌。
“現在我們在蘇穆沙洲裡的隊伍大約三萬人左右,一多半是當年燕州殘部,剩餘有近些年從燕州逃出來的平民,清剿收編的馬賊……胡漢相雜的人數雖說差不多一半對一半,但在邊地日久很多事更偏重胡俗。阿孃……婆婆當初在虎崖口曾乳傷兵深得部衆敬重,許多人不分老少都直呼她‘阿孃’,有虔奉信衆深信她是得了度母點化而身具異力……度母,你們曉得度母嗎?”
曼雲的手指緊緊地跟蕭泓的繞扣在一處,鄭重地點了點頭。男人此前沿路爲她惡補的課程,果然還是極有用的。
她小聲而又流利地回了蔣氏提出的幾個問題,換得了一個欣慰的笑容。
“你們能提前學了些,真的不錯!若是還有什麼不大明白的規矩禮節,跟着我做就好。來自不同部族的人聚攏在一起,最先要求的不過是個相互尊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