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兒及笄禮畢的那天,高大人一家子回了客院後就摒退了衆人,只一家三口說着話。可老奴還是打聽得了,說是當天高家二少爺就立時向父母跪求了要娶咱家六姑娘,再然後高大人就徹夜去找了老太爺,只是老太爺那邊半點風還沒得漏出來,不知結果……”,一個低眉順眼的老婆子恭敬地站在花園廓下叉手回話,聲音極輕。
“謝謝三媽媽了。”,一隻小巧的錢囊被塞進了老婆子的手裡,答謝的周曼音臉色晦暗不明。
他得多喜歡她?從小大夥兒都看得出來的冷遇,還有這陣子傳得正狠的流言,高維依舊能這樣待着六妹,顯見周曼雲的確是姐妹之中運氣最好的。因爲祖父退居林下,孫輩的婚事雖則尋的都是周邊門當戶對的人家,但大多隻是有着底蘊並不顯達,也只有周曼雲獨得了仕途大好的高家伯父青眼,穩佔了首位。
周曼音輕嘆了口氣,轉回了通向自個兒的閨房方向的小徑,興味索然。她不爭不求,只是突然更加感慨世上人與人之間無法相比,這些日子白老姨娘與嫡母親在她面前漏過口風說的幾個意向人家,實在在相比之下,硬生生地落了幾階,望塵莫及。
收錢的婆子看着曼音的背影笑笑,把錢囊收進懷裡,袖着手也自去了。周府裡也就這個溫順的五姑娘的錢銀讓底下人收得踏實。
從年少時用錢物收買嫡姐曼妍身邊的丫鬟開始,周曼音就有些控不住手地愛給着下人們點恩惠,只求多知道些事保個穩妥。白老姨娘訓過兩次,見無甚成效也就隨她去了,雖然周曼音這樣的作派有些小家子氣了,但白老姨娘對曼音將來的指望也不過是家境中平,可分出去小門小戶單過日子的嫡妻,也就當了這姑娘是拿了錢銀買個心安。跟有些人喜歡見天往佛寺道觀裡砸無謂的香火錢一樣,當是個喜好。
周曼音給出去的錢的確冤枉了,離着她錢囊出手不到半個時辰,二房的一對姐妹花也得了相同的消息,沒花半個銅子兒。
待聽清下人回稟的意思是這話不僅是在溪南小周府說着,就連府外也有所傳。曼淑立時駭得臉色大變。直拉着還饒有興致催問着後續八卦的妹妹曼靜,去找了二哥周忱。長兄爲父。雖然二房的父親周柏還在人世,但多年以來,姐妹倆個已然習慣了將大事小情拿到了哥哥的面前。
將兩個妹妹交給妻子楊氏安撫着,周忱風風火火地就衝出了小院去查探着又一波新襲來的流言。六妹周曼雲的及笄禮,高家隆重的集體出席已然讓他心中隱生不安,這樣的話被撂了出來,難免讓他多想着是已離了霍城兩天的高家在使着陰手要逼成高周婚約。
匆匆地從耕心堂起打了個圈,接到貼身侍從的探報,周忱提着袍角。滿臉陰沉地踏進了浣香院的院門。
自打周慎遭綁架後,重歸小周府的周柏還是住進了昔日被關了數年的浣香院。佔了小周府面積最大的浣香院也依舊熱鬧,盡是鶯鶯燕燕,當然不比此前那種一人要佔幾間屋子的,周柏的新寵們一溜兒掛在正院的長廊之下,呆在籠中輕囀淺唱。賽着歌喉。
不少的鳥兒還是周忱往各地收羅回來孝敬的。正值壯年就被周老太爺強壓着致仕的周柏多出這麼個愛好,雖然燒錢,但在兒子周忱眼中總比玩女人服丹散而要燒命強出了許多。
即便聽得下人通報,也看着了周忱的袍角,周柏仍是頭也不擡地捏着一根細草莖撩逗着一隻漆竹籠裡的黑羽鷯哥,幾年前被散劑掏空的身子養不回來縮在件灰鼠襖子,與身邊高大的周忱襯比着更是顯出矮了一頭的寒磣。只一臉神情很是悠哉。
周忱輕吸下鼻子,沉聲問道:“父親,高家那小子跪求六妹妹的事,是你出外跟那些個鳥友說的?”。
周柏嘿嘿一笑,目光還是落在鳥兒身上,漫不經心地應道:“是呀!我說的也是實情,那高家小子親口跟我講的。”,不比一直閉門著書的大哥周鬆,現下也得周老太爺默許容着上街的周柏,成了個天天提着鳥籠四下晃當的小老頭子,所交之友盡皆市井閒人。
而因爲那場綁案後他對高維的安撫勸慰,也讓高維對他這個姑父有親近之意。高家少年在霍城求學時,周柏偶爾也會拿了自家學業和爲官的舊事在他面前絮叨絮叨,隱成忘年。這次高家來霍城,高維也是來拜會過周柏的。
周忱聞聽到父親的解釋,氣憤地抓住了還正捅着鳥兒的草莖,一把就丟在了地上。
籠中一直不開口的鳥兒,突然乍開雙翅,發了哇的一聲尖叫,刺耳無比。
“高家小兒的心思不正,你還這樣幫他!”,周忱憤憤的巴掌拍上了掛鉤搖晃的籠子,幾年下來形與外的狠戾立時嗆得黑鷯哥也懨懨地重縮到了籠角。
周柏畢竟是爲人父的,面對暴跳的兒子,依舊慢條斯理地答道:“妻賢夫禍少,他若娶了曼雲那樣的好女子,自然也就會跟爲父與你母親一樣相敬如賓。”
相敬如賓?相敬如冰還差不多。剛想出言反駁的周忱咂摸了下意思,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佝僂行過的瘦小身影,問道:“爹,你的意思是……”
“我沒意思!”,在門前一張小几上的銅盆裡淨了手,周柏一邊拿帕子擦着手上水漬,一邊輕語道:“我也不曉得高家的意思。那家子裝樣拿喬的劣貨!想娶周家的閨女,還一直就挑着揀着,象是咱周家要高攀似的。我等不得,也只好將高維跟我講過的心思往外掰扯了些。”
“可要是弄假成真,真讓六妹妹嫁得了怎麼辦?”
“老爺子會肯?你那六妹妹會肯?風聲只要到周曼雲那小妮子那兒,她就自會想辦法將高維那小子趕絕的。周家姑娘都要臉!六姐兒不要的人,她們會捨得不要麪皮撿了去?”,周柏挑眉斜眼看着人高馬大的兒子,滿臉不屑。
“爹!”,周忱的語氣更軟了些,但還是不太贊同地責道:“您這樣做。一個不好會讓六妹妹的名聲雪上加霜。”
她又不是我生的,我需要顧念着?被人逼成了就將錯就錯嫁了得了,別人委屈得,她就委屈不得?周柏不屑地翻了個白眼,話出口卻轉了個彎,道:“雲姐兒自小有主意。心定,尋常事傷不到的……有空。你還是多爲你的兩個命苦的親妹子操着點心吧。到明年開春,還定不下人家,老子我就把她倆一齊送到建陽行宮裡去。”
“爹!您話不能這樣亂講……”
“不是亂講,是當真!”,周柏晃了晃腦袋,冷哼道:“我自生養的兒女,我要打要殺,要拿了換個國丈當着,不可以嗎?”
周忱不再言語。打量了下父親很是認真的眼神,拱拱手,退身而去,心中一片迷芒。自個兒的親爹,但他一直就沒弄明白過周柏成天都在想些什麼,那句要送女入宮估計如果不是有阿爺在。已然真成了事實。
“老而不死是爲賊也!老頭子活着,我這輩子就沒得指望,難得的一對雙生花白瞎了……待老頭不在了,能拿那個什麼周曼潔換了好處不?”,長廊的鳥鳴聲中,周柏掐指算了算老父自個兒還有兒女們的歲數,眼中盡帶悲涼。
周老太爺的安排。這些年周家人也看清了。穩重守成的周恪直接以大房嫡長孫的身份承繼了周家,將一份家族全力支持的新事業交給了二房周忱以作補償,周忱能不能成爲第二個靠自己掙 出功名來的澤亭侯,就端看時運和努力了。
只是當初爭搶着的兒子們,全都被棄了,提前安排着養了老。
一世忙碌圖個啥?
一隻暴着青筋的瘦手摘下了廊下的一隻鳥籠,將籠中的鳥兒緊緊地攥在了手心中。、
周柏的臉上閃過一絲陰森的笑容,對着掌心低語道:“高氏一輩子沒看起我過,可若她有個和我一樣謀算親兄迷戀女色的親侄兒,她會怎麼想?”。同爲嫡次子,上面同樣壓着一個相對平庸的兄長,也同樣要遵從父母之命娶着根本就沒想娶的女人,高維的心思同在有過類似掙扎的周柏掌握之中。
怎麼想?被牢牢扣在手中的小鳥不知道,只不停地試圖撲愣起受困的翅膀。小鳥的樣子本就古怪,彎勾形的黃喙,墨綠色的羽毛,尾部還帶點血紅,被周柏捏着,就更顯得無法看得入眼。
周柏又嘿嘿地笑了,大手剛剛鬆開,餓了整天的小鳥兒立即展翅而逃,沿着馴好的路線自去覓食了。
廊下的一排鳥兒見有同伴飛了,齊齊地開始了不休不止地聒噪,在一片混亂之中轉身回屋的周柏身形更顯瘦弱,只臉上的笑意更加地濃了。
鳥要吃蟲,要叫都是出於它們自身的需求,他已嚴格按着老爺子的要求,什麼壞事也沒再做過,頂多是弄了根草莖撓撓鳥兒的癢處。
“從老的到小的,就會捏把着我周敬亭!就連親身孃老子也沒把我放在眼裡,別人生的是寶,我生的就是根草……”,仰面躺在榻上的周柏喃喃着,直盯着空洞的房樑,想象着那隻被自己放飛的小鳥此刻的飛行軌跡,。
暖暖的冬日晴陽照着周家一處常年閉門的小院,一羣僕婦正圍着個坐在院中椅上曬太陽的老婦說話湊趣。
白髮蒼蒼的周太夫人嘴裡正重複少女時進宮的情形,剛剛講到她在太后宮裡偷眼兒瞄着武宗皇帝的所見,翹起的蘭斜指着不遠處的一處花已凋盡的木芙蓉,細聲道:“當時陛下聽得我是謝家女,立時讚道百年望族的鐘靈毓秀想是都集在你這兒……蟲!蟲子!有蟲……我身上長蟲了,好長好長的蛆蟲……”
美好的回憶只在一瞬之間,又莫名其妙地轉了尖利的嘶叫。
早已認命的僕婦們,照着舊例忙而不亂地攙人的攙人,搬椅的搬椅,剛纔還熱鬧的院子一下子就沒了人影。
她們走得過急,錯過了鋪着暖陽的花叢上正立着一隻黃喙綠羽的小鳥,爪下踩着片半殘綠葉,彎嘴正叼着剛從土裡挖出的肥胖白色蟲身,一慫一慫地向嘴裡送着,已然進了一半。
見沒了人聲,長相怪氣的小鳥更加大膽地跳在了地上,利爪刨着土坑,又再次尋找起自個兒的食物來了。
ps:
即日起一日一章,不多更,爲春節存稿做準備了。話說,有看的攢着看吧。再話說,我經常攢文攢着攢着,最後揀不回來了,哈哈!那些年,我們曾經跟丟的文……應該比跟丟的人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