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鉤月清清冷冷的掛在天邊,輕扯異鄉遊子酸澀的心緒。
閉着雙眼平躺在木牀上的高維忍不住又側翻了個身,身體怎麼也無法安適,而指尖也同樣傳着燒灼的痛,彷彿此前被燒掉的那封信還在提示着他所處的窘困之境。
白日裡在蘊華居被銀霞攔住所接到的那封信,是薛素紈送來的。單聽着銀霞七零八落的講述,高維就能想象到了那邊廂的薛素紈的不易。
薛家此前遞進周府的貼子,幾天都沒收到迴音,好容易拖到端午送禮時再問,只得了一句周家目前緊閉門戶,大小主人都是不再交際的,薛素紈怕信送不進,就差了人在門口等了幾個時辰,才攔下了要進府的餘媽媽,好說歹說把信弄了進來。
傳芳書院和學堂因爲不久前拐孩子的事件而嚴了管理,高維能理解。但周家比書院更加謹慎小心的態度就讓他覺得顯得小氣了些。
此次來霍城,高維身邊的帶了兩個成年男僕和一個小書童墨竹,後者是貼身跟着服侍他的,而兩個男僕卻本是想放着跑腿打雜。進了高家,客隨主便,也就交待了下人按了周家的規矩。這幾日,周老太爺不許諸孫及他們的身邊人擅自外出,高維也被順帶作了同樣的要求。
其實也只有那些懵懂的孩子可以被看管着,按自己,若不是父親一力壓着讓再多深研些經義,都已經能有個功名傍身了。如此,象幼子一樣的看管,根本就是剝奪了他交友的權利。想起周慎此前學過的話,高維的眼中浮上了一層淡淡的輕霜。
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輾轉反側難安的高維輕聲一嘆,就更可憐起薛素紈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這乍暖還寒的夜晚,發覺這世上還有那麼一個人是與自己同病相憐的。
與以往書貼言談之中的明媚與謙遜不同,這次薛素紈的來信言辭雖然極力掩蓋着,可還是透出了些淡淡的悲涼。
薛進均因着生意繁忙,又兼之年初在紫竹寺發生的那場禍事,決意將薛素紈送到和州府的二弟薛進益那裡,將她交由二嬸教養。
同樣是寄在親戚家中,身爲男兒還能外出讀書交友,而一個弱小的女子只能鎮日關着面對並不和善的親戚,幾分嬌憨幾分爽朗的素兒妹妹在經了管束之後,也許在不久之後也會成爲個索然無味只講規矩的平淡女子,或者更加的面目全非比如從洛京離開後的周曼雲。
一去不返的時光也許會將看似不經意的一別變成了永訣?
在暑氣漸起的初夏夜,薛素紈含愁帶怯的筆墨象只玲瓏可愛的小貓咪擡着小肉爪子一下又一下地撓着少年的心……
五月初七的辰時,傳芳書院如往時一樣,各屋各舍之中或是響着學子們清朗的誦讀聲或是安靜地只能聽到微微的磨墨聲,一切寧靜祥和。
一臉焦急的周慎跑到了掛着“天璇”二字的房舍門前,輕聲地喚着裡面正坐在講案前指點罷一位學生課業的老先生。
在傳芳,因着各人讀書的底子還是有着差異,高維一人編在天璇班裡,象周忻、周慎卻在玉衡。按着分班的排行論,高維倒是比周家諸子略勝出一籌。
被*擾到的老先生心中略有不滿,但好在養氣功夫不錯,還是和顏悅色地問了周慎來意,接着,看了看三排左二的一個空座,低聲說:“你要找的高維纔剛說是肚子疼痛難耐,我喚了僕役讓他的書童進來,吩咐着扶他去了醫館去了,也不過兩三刻左右……”
周慎點了點頭,恭敬地向老先生施了一禮,就匆匆地向外跑去。
高維離去的時間,周慎本來也就大約知道,正因知道心中才更急。他的課程一告段落,就立時有個周家僕人語焉不詳地跑來說高少爺突發重病,當下,他就嚇住了。
書院上課是不準帶書童和僕役進到講學的各個院落的,只在大門口的倒座留房子讓這些人一起歇息着。待周家牽頭弄了由各家健僕組合而成的護學隊,到散學時有護衛將學生們按着路程遠近一一送到家,有些個人手不湊手的人家乾脆就不派人等着了。
生性活潑些的學生中不免有人嫌棄着象是看押犯人歸家的一樣的護學隊伍,但礙着方行不久的規矩,還都是很老實地每天堅持走着書院和自個兒家的一條線。
可是在周慎與周忱兩個正趕去說是高維看診的醫館,一個護學隊的護衛就拖着墨竹的領子迎頭截住了他們。
由墨竹配合着,高維在醫館裡甩了專門跟來的護衛跑了。
周忱氣哼哼地踹了墨竹一腳,嘴上也不停不休地罵罵咧咧,道:“聰明!他高維可真聰明!我們周家首倡了書院嚴管着,他倒成了第一個弄奸偷懶的……”
周忱的臉瞬間成了一塊染壞的紅布,吶吶地不知該如何應答。
如果只是偷懶回家倒好了。周忱咬着牙對周慎說道:“我已派人回府裡看他有沒有回去,我先帶人在附近再找找,你先回了書院裡去。”
周慎聽話地點了點頭,向着書院的方向走去,身後只跟着兩個護衛。一隊大約十人的隊伍由周忱帶着,開始以醫館爲中心,開始了尋找。
一間茶樓二樓,一扇窗格半開,一個青衣漢子居高臨下地看了看正從街拐角處走來的周慎,赫赫一笑,向下揮了揮手。
原本停在路邊的一輛雙轅馬車上正仰頭看着的車伕,一抖手中的長鞭,吃痛的馬匹猛地一下帶着車架向着周慎的方向衝了過去。
“小心!”,周慎伸手將擋在前方象是被嚇壞了的一位白髮老婦向後一扯,穩穩地扶住了步履蹣跚的老人家。老婦被握住的手很是粗糙有力,周慎困惑地皺眉想要撒手,但一隻尖利的長甲已回摳到了他的手背。
跟着周慎的兩個護衛,一個身手好些的已剛下意識衝去幫着車伕勒着驚馬,另一個寸步不離地站在周慎的身側的,突然聽到了婦人沙啞的聲音,“哎呦!少年人,你怎麼了!”
怎麼了?大驚失色的護衛一把扶住了身子正緩緩軟倒的周慎,眼睛狐疑地看向了撐在另一邊的老婦。
“老身真的不知是怎麼回事……”,白髮老婦的聲音顫抖但手卻不抖,一道墨汁一樣的水線從她腕下扣着的銅管向着護衛的雙眼直噴而去。
伴着一聲慘叫,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跑了過來,原本動作緩慢的老婦居然象是吃了重返青春的仙藥,託着周慎,飛快地衝進了車廂後方撩起的車簾中。
趕車的車伕長鞭子一揚,輕車直向着城門口奔了去。
“綁人又何必要在荒郊僻路,在鬧市裡不是更好?這下,蹦躂得最砍的小周府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人弄丟的事,也該全城皆知了吧?”,一直在茶樓雅間裡觀戰的青衣漢子緩緩地放下了窗子,右下巴上的一顆花生大的黑色小肉瘤隨着大笑聲,不停抖動。
“綁這個有用嗎?這應該是周家二房的周慎吧?”,一直坐在茶桌旁的另個褐衣中年,輕聲相詢。
“只要是周顯家的就好。大人交待了,先拿着這小肉票管周老頭要些錢花花,養上兩天,再大卸八塊地給送回去。”,想了想未來的場面,青衣漢子臉上的獰笑更盛,暗啞的聲音繼續說道:“能把周老頭氣死了,就更好!”
“那對媒鳥怎麼辦?”
“雌雛兒是大人以後要用的,照舊送到和州去。那隻雄的,跟他家表弟先放在一道吧……”
一篙入河,再提起是湘妃淚灑點點、可由桃花渡乘船去和州的薛素紈離開暫居了幾個月的霍城,看着漸遠的渡口,眉眼彎彎,笑得明媚非常。
薛素紈的開心很是實在。一來,她能去了天地更爲廣闊的和州受了天香苑的教導,等着一鳴驚人,翱於天宇。再者,不久之前剛與她分開的高維的表現,也讓她很是受用。
一想着,薛素紈的臉上不禁飛上了一抹紅霞,兩隻凝脂含香的素手就勢解下腰間新系上的一塊佩玉,擱在手裡反覆把玩。
送玉的高維說得冠冕,當她是知己好友,霽月風光。但是今日裡他初見到她時眼中的驚豔和離別時的不捨,薛素紈很是清楚。
只按了王媽媽的交待細描了妝容,搭配了衣裳,再收斂點性情儘量顯得溫柔些,果然結果不同。從前怎麼會想着穿了男裝纔好與人交際?很明顯,只有突出了女兒家的優勢,才能收穫得更多。
呆在一旁看了薛素紈很久的王媽媽冷冷一笑,捱過身去,一把把薛素紈手中的玉搶到了手裡,接着袖着手瞪住了薛素紈。
“媽媽!素兒沒做錯什麼吧?”,薛素紈怯怯問着,很沒底氣。
“今天,你做得不錯。說來你靈性足,學起來也快……只是這玉,我只能給你先收着……以後的好貨色與好男人多得是,又何必拘了這個?”
“媽媽,我也只是玩玩嘛……”,見不是惱她,薛素紈的笑臉立時揚了起來。
小船越過的江岸邊,傳來陣陣鳴鳥啁啁。這個季節的鳥類開始活躍了,也開始變得肥美了,在江邊常年從事捕鳥營生的都會下功夫調教媒鳥,訓好了放將出來讓其開口叫着,引來原本自由飛翔的野鳥們自投羅網……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