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業十一年的五月五端午節,對於江南霍城的普通百姓來說,盡透着憂患徵兆。
奔涌了千萬年的沱江將陳朝江山分隔着了南北兩半,對南人來講,大江是天險,更是保障安全的天然屏障。
管他北邊亂成鍋粥,還是皇帝老倌被強盜們逼得再住不得洛京城,對於在江南自過自家小日子的凡人來講應當沒甚關係。
市井中這樣的相互安慰比比皆是。
但終歸有淡淡的惶恐懸心,一年一度的芳溪龍舟競,在今年顯得分外的有氣無力,比之往年銳減了大半的幾條小船在水上走了來回,就早早地散了攤子。
只有孩子不知愁,臂纏五色絲,腰佩艾草囊,有些個還在腦門子上用雄黃點額寫王,四下跑着,真格象了精力旺盛的小老虎。
周家的潁院裡也現有着一頭小虎,還是稀有的藍眼睛。
藏岫樓,一身天青的周曼雲懨懨地俯趴在牀上,雙肩輕輕聳動,埋臉枕上不知是哭是笑。
“姐,你別生氣!我和弟弟再也不敢胡鬧了!”
沒心沒肺的死小子周忱在灌了阿姐一壺子雄黃酒後早就跑去禍害別人去了,立在牀邊小心陪罪的是剛纔跟着周忱一起上樓卻什麼也沒做的周曼真。
昔日瘦小的小貓兒,如今也已是個十二歲的小少女。雖然瓜子小臉小巧玲瓏地襯着一對又圓又亮的大眼睛,說話依舊聲細語嬌,但這只是天賦的可愛本錢,白裡透紅的臉頰和秀挺的身姿足證了她的身體康健。
這會兒,曼真緊盯着趴在枕上的曼雲,一雙眼盡寫了擔憂。
隔了好久。周曼雲才緩緩地起身,轉坐回頭,一把拉住妹妹道:“曼真,你別儘讓着那臭小子!不能總這樣,他惹事你陪罪!”
剛纔與弟弟的打鬧是真下了力氣的。幾綹散發落在頸側肩頭,曼雲俏臉上帶着酡紅,眸子裡漾着水光。渾身透着香汗淋漓,顯出了十分難得的嬌弱之意。
不弱不行!
周曼雲這邊討好弟弟勉強喝下雄黃酒,寄生體內的銀子就翻了臉,一勁兒地跟她折騰,象是要讓她嚐嚐撕裂身體化形爲蛇的滋味。
一點已融在酒裡的雄黃對於積毒成癖的銀子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她不滿的就是周曼雲這種縱容弱小的周忱反來欺負強大蠱蛇的行徑。
平日不聲不響但有怨直報,本就是銀子的本性。
前腳送走了滿眼擔心的曼真。後腳藏岫樓裡就迎來了憂色上臉的杜氏。
顯然。答應好好回自己房裡歇息的小妮子根本就沒把話聽進。反倒跑去當了通風報信的耳報神。
坐在曼雲牀邊的杜氏,搭腕,摸額,混然一副老大夫的架式。
曼雲哪能讓外行糊弄了,閃身躲開了杜氏的手,笑道:“娘!我沒事的。不過是吃了點酒,有些上頭。”
“多大的人了。就知道跟弟弟鬧!流這麼多汗,也不快洗洗……”,見女兒真的只是出了身透汗,杜氏放下顆慈母心,提聲喚了丫鬟備着沐浴蘭湯,轉過身又開始數落。
不管是年輕時多強硬直爽的女子,爲了人母,再拉扯上兒女經年,也就學會了嘮叨。加之杜氏本就語速偏快,一時之間藏岫樓裡就嘣上了炒豆子。
“小時候象個苦大仇深的老人家,到了這會兒,卻倒回去跟個小孩子似的。不想想,你現在多大了,娘象你這麼大時……”
“娘象你這麼大時早就生下你了!”,跟着杜氏的嘴形,曼雲促狹地輕念出聲,這套詞現下她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杜氏狠狠地敲了下曼雲的腦殼,瞪眼怒道:“教訓你,你就老實聽着!”
曼雲吐吐舌頭,立時扯了丫鬟遞來的浴巾,褻衣轉了一架鑲滿紫翠珠玉的香木屏。
女兒借浴遁,當孃的卻不自覺,這邊支走了丫鬟,又緊跟着過來。
就算沐浴又如何,自家生下來的粉嘟嘟肉團,從小到大不知都幫着洗了多少次。
曼雲鬱悶地直想把臉沒進香湯,就此悶死算了。
“周曼雲!”,見一徑的碎碎念沒有效果,杜氏乾脆認真地扒着香樟木浴桶,盯着女兒的俏臉,沉聲問道:“蕭家推婚期的事,你究竟如何打算?”
周老太爺身故已一年多了,不說曼雲作爲孫女守的齊衰之禮按說只是九月之制,滿打滿算也過了週年。
可是就在三月間,周家接到的是北邊雲州蕭家推遲婚期的來信。
信的落款是去年臘月的。
雖說心裡都明白,北地局勢紛亂來信不易,但這樣的信件總歸讓當人孃親的心裡極不舒服。
說實在,按着亂哄哄的世道,遞信來所花費的精力不比真把個大活人接到北邊成親少多少。蕭家捨本逐末的做法讓人多少有些無法接受。
“你倒是給個準話!你不是說那小子中了毒,還要你去解了。不然,他就得每個月按時折騰疼着?可看蕭家推婚期,根本就不在乎嘛。”
“嗯!”,浸在浴桶裡的周曼雲鼻間哼聲一應,閉了半天眼,才悠悠說道:“能讓蕭家父兄放手讓蕭泓受苦,除卻這孩子本就不是他家親生的以外,不過三種情形。
一則是去年剛收了雲州兵權又跟僞齊打了一戰的蕭家實在騰不出空娶親。再則蕭家還在熬着蕭泓,等他終有一天受不得主動棄了婚約,其三嘛,就是人家已經解了毒或是另有了別的女人不知該怎麼應付我這邊,就一直拖着……”
曼雲的應答太過悠閒自在,不帶半點菸火氣,反倒讓杜氏氣結地咬上了牙。
“你就肯這麼讓蕭家拖着?現下你過了一年之約,還不見有夫家來接,霍城裡已盡是閒言碎語,你還要隨着他們拖到幾時?”
“不拖着要如何?”,曼雲睜着被浴湯霧氣薰着的一雙明眸。歪頭問道。
對她來說,不管蕭泓那邊是怎麼個情形都是好的。有紙婚約擋着,現下對嫁別的男人還沒興趣的她可以省了好多事。
愣神端看了女兒一會兒,杜氏才扁扁嘴,輕聲透底道:“其實你也別太過較真。就你姥爺當年娶你姥娘前也和別的女子有過露水姻緣。待要娶妻時,還有女人在鬧。你姥娘就領着手下,直接衝到那家打了過去……”
聽孃親講她孃親的搶親事倒也新鮮。曼雲認真聽着,笑意直上眉梢。
“不是讓你聽你姥娘故事圖樂的。是跟你講,要是真認準了那男人,你就不妨學着你姥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搶到手了纔好。”
“娘!”,周曼雲笑得更樂。眯着眼搖了搖頭。
“當年師父一直希望我能象了高潔無華的莽滄月。現在您又讓我學說愛就搶的莫支離華。可是。就跟您也不象姥姥一樣,我也沒法象她們或是象你呀?”
女兒長大且有個寬容大度的孃親。母女之間也就漸漸相處得越發平等自在,似如閨蜜,倒是什麼話都敢不避不藏的直接說出口。
輕輕拍了拍杜氏的肩膀,曼雲直接從水中站起了身,不着片縷的年青**潔如珠玉,熠熠隱光。
“我是周曼雲。自然就要用周曼雲的處理法子。若他錯過我,也是他虧了!”
“等人家真找了別人,你別在一邊哭着。可別嘴硬,說你不喜歡那小子!”,杜氏沒好氣地挑起塊擦身的巾子扔向了半點不知羞的女兒。
“當然喜歡呀!也許是我遇的人太少,到現在還沒有再碰上更喜歡的!”
拭身穿衣,但現如今的周曼雲不會再往自個兒的心上穿了僞裝。
誠實,是今生的蕭泓教她的。就象在玉華林,少年直陳對別的女人有過一瞬邪念,更說在意象中想打爆她的頭顱。初聽刺耳,但細想着不管是好是壞,這樣的真實,比之前世不停猜測臆想着對方的心思好過了千倍萬倍。
只可惜,他還沒聽自己說過喜歡吧?曼雲整着衣襟,臉上不禁掛上了甜美微笑。
如果那個老實的男孩子真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應該會早早來信相告解除婚約了,這一點,其實她敢信他,就象信着自己一樣。
“喜歡!喜歡?你知道什麼喜歡……”,杜氏小聲嘀咕着,幫着女兒翻整着衣領。
“就是那種女人對男人的喜歡。不想與人分享,不管是他的靈魂還是身體,都只想一個人牢牢獨佔的那種喜歡。”,曼雲挑着眉梢,爽朗相應。
“真不害臊!”,杜氏的雙指又氣又樂地掐上了女兒水嫩嫩的粉腮。
曼雲不再言語,只低頭笑着,梨渦淺現。
她所言,皆實話。
在這越來越接近前世命運轉折的一年時,她仔細地想過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人的意識會自己騙自己,但身體卻會更誠實些。
今生也有過多少柔腸百結痛苦掙扎,可每一次不管主動獻上還默默相迎的熱吻,都是那樣真切而又直白。
這一世這個全新的,只屬於她的男孩,她想要。她的靈魂和身體同樣在渴望。
“娘!您帶着忱兒還有曼真,定在初十啓程住到蘭牯寨吧。等我送你們去了以後,會渡江到北邊走一趟。”
“找他?”,杜氏的手一下子抓緊了曼雲的衣襟,接着又緩緩地放開,“你一直攛掇我們住到雲錦帆的老巢裡,就是因爲你要往雲州去找他?”
“是,找他!不過,有緣的話,也許我不用走到雲州那麼遠。”
曼雲輕聲應着,眼眸之中不見對前世的驚懼,而是一片幽靜的玄黑。
也許……如果今生大局的軌跡仍與前世同的話,也許在夏口,就又能再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