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清如水,意淡如雲。任它暑氣逼人,風浪迭起,也不礙了一坪悠然……
周曼雲自小就不是個好棋手,即便癡長至今,就算只是白日偷閒較藝周公,依舊撒賴長考直到了黃昏。
惺惺鬆鬆微撐開條眼縫,迷迷糊糊地緊拖住榻邊人的手,周曼雲象只小奶狗兒似的循着熟悉的氣味,將一頭黑髮散枕在了丈夫的腿上。
伸手摸了摸曼雲的額頭,蕭泓鬆下一口氣,低頭輕聲問道:“要不要起來用飯?”
曼雲又趴了一陣兒,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羹殘湯盡,祭好了五臟廟的女人才後知後覺地瞪大了眼睛,“你什麼都沒吃?”
“從城中回來前,就已經跟幾個哥哥一起用過了。”
“嗯!”,曼雲的迴應拖着尾音,從隨意漸轉恍然,一雙直盯着男人的星眸也跟着亮了起來。
怪道長嫂秦氏緊趕緊地一大早就開擺了鴻門宴。武勳世家的媳婦果然同樣曉得如何把握稍縱即逝的戰機。
蕭泓是從洛京城中被“放”回來的。一打進了六月,景王蕭睿就將他扔到了兵部打雜,與其他幾個開始上工的蕭家兄弟一樣循着陳朝舊制,可憐的只能遇旬一休。
目前朝中最緊要的軍事就是對江南的用兵。
蕭泓是兄弟中唯一在南邊混過的,蕭睿對他的壓榨正讓他甘之如飴,所以很是敬業,嚴守規矩。
蕭澤的那幫女人初七到了金穗園,挑撥離間的話可不就得趕在初九前說透,好讓蕭泓第一次休沐回來,就能正正好地迎上潑瓢的狗血。
自覺猜到答案的曼雲促狹地翹起菱脣,雙臂勾住了蕭泓的脖頸,靠在他耳邊呵氣道:“蕭小六!我們不如吵一架吧?”
吵一架?蕭泓地側過頭將自家娘子看了又看。臉上盡寫着你是否還沒睡醒的質疑。
見侍女們早已按着規矩地退了下去,曼雲索性靠在丈夫胸前假怒真嗔地把白日聽到的那些小話盡數講給了他聽。
蕭泓的俊臉瞬間覆上了一層冰霜。
“所以我說,我們是不是要隨了她們的心意大吵一通?又或者。我大發醋意把你打個鼻青臉腫?”,不識趣的女人依舊低聲笑着。攥緊的小拳頭晃在蕭泓鼻尖權作示威。
可不一會兒,她就立時體驗到了何爲禍從口中。
兩隻手腕被蕭泓單掌擒着向前一帶,整個身子就伏在了他的膝上。男人高擡起的手掌對着她的尊臀,一副反要教訓了她的樣子。
“打不得!”,曼雲驚慌地叫出聲,緊攀住了丈夫的胳膊,美目波光暗湍。盡透委屈。
“你就欠揍!”,蕭泓沒好氣地哼了聲,但總歸沒忍心下手,還是將妻子翻抱回了懷裡。
曼雲無理求吵的鬧騰。倒讓他想起了一件她確實該打的舊事。
蕭泓從懷中摸出一塊玉環,在曼雲的眼前晃了晃。
“這……這是我的!”,曼雲遲疑了下,伸手扯住白玉,轉頭回問。
“是!”。點頭回應的男人沒有半點好聲氣。
“怎麼會在你這兒?”,曼雲終於問得顯出心虛了。
白玉鏤雲紋,只一眼就能認出是她自小帶慣的隨身玉。
當初在夏口,這塊玉與潛靄一起都被王媽媽搜了走。潛靄後來被蕭泓還了回來,但是玉環卻不見其蹤。本以爲今生可能都無緣再見到了。
“因江南兵事,這幾日我們在京中尋訪了些個對沱江水情熟悉的南方商人。”,扣玉回手,蕭泓咬耳低語道:“我見着化名北來的玄霜舅舅了。”
曼雲頓時驚喜地呀了出聲。
康寧街上的小店,她之後又藉着購物之名去過一次傳了紙上消息,但卻不知杜玄霜居然親自來了。
“這玉是玄霜舅舅給我的……”
蕭泓接下來的解釋聽得曼雲的俏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百感交集。
世事無常莫過於此。
若不是有玉爲證,怎麼能想到高維與薛素紈最終卻是因着陰差陽錯得以順利地返回了江南。究了根子,送他們上船的說白了就是周曼雲。
“那人現在當上了南廷小皇帝的侍講,其父也擠進了顧命大臣的堆裡……我倒真想領軍徵南,若破建陽,必要不由分說地直接將他剁了!”
剁得了嗎?曼雲的眼中劃過了一絲黯然。
前世裡,蕭泓也信誓旦旦地說過這樣的狠話。
可是那次徵南時蕭四爲主帥,他只爲副。高家父子最後縛帝獻璽成了投誠的功臣,卻是根本沒法真下手殺了。
“周曼雲!”,蕭泓繃着臉,異常嚴肅地道:“我曉得這玉是你從小帶的,可只要想着它被那人貼身揣着還保下了兩條命,就覺着不舒服。所以,我想把它砸了……”
心如針眼兒!暴殄天物!
曼雲暗自腹誹,臉上卻笑綻夏花,忙不迭地點頭如同小雞啄米。
砰地一聲響,擱玉的小木幾應聲在小錘之下碎裂幾片。可本該化爲糜粉的玉環卻只磕到了地上,粗看着竟然安然無恙。
難得蕭泓失常地失了準頭。估摸着是毫無根由的乾醋實在劣次得嗆鼻迷眼。
曼雲樂不可支地笑伏在椅痛上,雙肩聳動,倒似在哭。
“奶奶!”,小橋挑開半邊簾看着室內,驚異相問。剛纔那聲響把耳尖的她給招來了。
“滾!”,被曼雲笑得面紅耳赤的蕭泓,厲聲相喝。
小橋意識到自個兒可能是逾矩窺了*,立即一個閃身不見了蹤影。
再一下狠的,玉環終是裂成了幾截。
“玉養人!你剛纔把我嚇着了,得尋了更好的來賠我!”,曼雲嘟起粉脣,不依不饒地對着蕭泓攤開了手掌。
“好!”,蕭泓乾脆利索地應下,接着又蹙起了眉。遲疑地問道:“周曼雲,你還有沒有什麼象這樣的隨身物件拉在外面了?”
“沒了……對,應該還有一塊玉珏。也是這樣的白玉雲紋。”
“也是被那人拿了?”,
“不是!泰業……大約泰業三年的時候。我送人了!”
“我剛到霍城的那一年?送給誰?是男是女?”,蕭泓的臉上終帶上了些吃着酸果的表情。他記得那會兒的周曼雲對着自個兒不加辭色,送的最多就是白眼。
“嗯……送給個俊俏的小和尚當信物!”
“周曼雲!”,明知妻子是有意撩撥,蕭泓還是忍不住氣惱地將她攔腰抱起。城裡城外地短暫分開了不到十日,從見面起就一而再再而三挑釁的女人純是欠了收拾。
“不行!”,周曼雲死摟住了蕭泓的脖子。對他想把她扔上榻教訓的意圖嚴辭以拒,貝齒直接齧上了他的耳垂。
“不行也得行……好,聽你的!”,男人故作的狠戾在曼雲愛嬌的低喃聲中終化了虛無。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在榻上,牢牢地握緊了她的一雙柔荑。
曼雲偷笑,俏皮地眨了眨眼。
“那……我應該……我可以做什麼……要不……”,節節敗退的男人語無倫次,手足無措。
周曼雲忍俊不住地笑得更歡。盡透着沒心沒肺的不厚道。
六公子從城中回來的當晚與六奶奶小吵怡情,只砸爛了一張小桌和一塊佩玉,接着小兩口又重歸於好,繼續甜甜蜜蜜地膩歪。
這樣的結果透出去,能讓人滿意嗎?
周曼雲毫不顧及形象打了個大呵欠。緊緊巴着蕭泓的胳膊,接着繼續沉沉睡去。
被箍着胳膊的蕭泓不敢輕動,一雙迷亂無措的眼瞳直盯着帳頂,卻是盡夜不得寐。
用以休沐的初十,蕭泓打從早晨在徐夫人跟前請過安後就被連串兒沒完沒了的家事絆着沒再回了六房的小院。
他老實地盡着孝,述着兄弟情,但舉手投足還是隱帶反常。
落在暗處幾雙探究的眼睛裡,再細細推想,難免會覺得神思恍惚,走路打飄的蕭六公子象是在夜裡被上過了私刑。
過了未時,蕭淵笑邀着幾個兄弟一起返回城中,本還大度地放過了原本說明日一大早再走的蕭泓,可他卻主動提了要跟着三哥一起回去。
然後,蕭泓火急火燎地趕回院子細細暗囑了妻子幾句,就居然真甩手走了。
心下明白因由的曼雲覺得正常,但身邊卻有人不安。
“六公子就這麼走了?奶奶,不是說想六月十五與六爺一道去大慈恩寺?”,婁嫺英操心地皺眉塌眼,盡顯苦相。
“戰事籌備忙着呢!總不能讓他因私廢公捱罵吧?”,周曼雲閒閒執卷靠在羅漢榻上答得輕巧。
“但總歸奶奶是第一次要去了寺裡。要不,還是挪了日子到二十,等等六爺?”
“十五是我父親忌日的正日子,再說夫人也一早就準了我出門,何苦改來改去。”
婁嫺英憂慮滿滿地還想再勸,心急就怕沒法早點出門的小橋呲牙瞪眼硬是直接伸手將她拖了開。
坐在身邊正安靜打扇的流水,抱着紫晶在院子裡跟遊魂似晃來晃去的呂守……
大約感知了下週遭正“護衛”着自己的暗衛侍女能聽到的範圍,周曼雲直起身將手中書卷狠狠往地上一擲。
“大慈恩寺離着金穗園又不遠,怎麼走也丟不了!我們就自己去,纔不帶着他!”
突然發脾氣的怒喝和瞬間變紅的眼眶,立時讓身邊諸人擔憂地圍了過來。
“他蕭小六有什麼可橫的!不就是說了他幾句!又沒有怪他,犯得着把我的玉砸了!霍城周家諸女的週歲玉,貼身戴了十幾二十年,又那是亂尋了個別的就能頂的……”
俯首在膝,可以省些眼淚。曼雲索性賴趴着,任誰來勸,都不肯起身。
和蕭泓假意吵得激烈,他不肯,她也不願。怒傷肝,憂傷肺,她纔不會糟踐了自個兒金貴的身子。
所以,也只能將錯就錯地先轟走了正巧擰傻了的蕭泓,遂了他人意。
不管送出消息的人是誰,再接着總會再來些什麼。按着現下的情形,越早來越早解決倒更好。
靜等了兩日,平靜的院子終又迎來了執着的訪客。
這一次,周曼雲沒再打發滿臉羞愧的婁嫺英趕人,而是清了一室侍從,讓她單獨喚了婁巧英進來。
在人前恭謙施禮的婁巧英,看到室中只剩下她與曼雲兩個,施施然地站直了身,清傲鄙夷地斜睨向了上座的周曼雲,淡粉脣緊抿,一言不發。
這才象點記憶中一直冷清到死的小梅妃。
周曼雲嗤笑一聲,狠狠地瞪了回去。
“周曼雲!”,婁巧英傲然笑道:“你我命運生變皆因父喪,雖說現在你尊我卑,但我覺得你實在可憐!”
“婁巧英,有話直說。這麼耗着玩,我只能讓人叉你出去,送到大嫂跟前了!”
“但求苟活,不識應仇!”
“仇?象你這樣的人,又識得什麼?”
“你不必再提你哄我妹子的那一套!”,婁巧英喝道:“天香苑、張紹雄、你們周家……欠我婁家的,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周曼雲別過頭,但笑不語。非親非故沒交情,對執念已深的瘋子,她沒半點規勸的想頭。
“你呢?”,沉浸在哀怨中的婁巧英繼續嘆道:“你知道泰業帝殺你父。可是爲什麼?你知道泰業帝爲什麼會在當時抽劍捅了他嗎?疑似獵物,但爲池殃……”
“你給我說清楚些!”,周曼雲騰地一下站起了身,怒火盈目。
“周曼雲!十五日就是你父忌日。你不是向夫人請了當日到大慈恩寺中上香?寺中西林塔院有老僧賢空,正是當年知情者。到那一日,六奶奶何不去尋他一問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