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了一場連綿春雨,天空放晴,和院裡的上上下下按部就班地收拾起來。
曼音身邊的大丫鬟青露依約立在院子門口準備迎人。陽光晴暖,她也漸散了這幾日壓在心頭的烏雲,年輕的臉頰透出了幾分光亮。
雖則自家的小姐還鬱郁地躺在牀上病歪着,但是原本也有着失職責任的丫鬟們已逃出了生天。雖說四夫人閔氏起先叫嚷着要將青露等人打殺,但還是在當家的柳氏勸阻下,她們依舊留用在了和院。
“六小姐!”,見着曼雲果然按時來了,迎上前的青露禮行得標準而又真誠,一起身又連忙報道:“我們小姐今個兒早飯用了一碗粥,兩塊酥……現下正由青凝服侍着又躺下了。”
私下裡,她與青凝談過,若果當初把六小姐來和院的警示放在心上,看牢了姑娘,可能也能免過了一場禍事。只是千金難買早知道,她們現在所能做就是再好好服侍了五姐兒,然後在她出門後,領了封嘴費各自家去,同是周家世僕女,只要老實聽話,仁善的主家還不至於殺人滅口。
曼雲邊走邊靜靜地聽着,不時地輕輕點頭。
“就連五姐兒身邊的丫頭也都聽了她的了。”,閔氏的聲音微不可察地響了脣間。她遠立在廊下看着曼雲,手搭在親生女兒曼妍的臂上,神情悽苦,這幾日連續折騰下來,閔氏的一頭黑髮已白了小半。
“誰讓那小賤人沒人家長進!”,曼妍微紅着眼眶勸解着孃親。
已出嫁的曼妍是跟着夫家一起來周家奔喪的。即便周家將真相隱瞞着親朋故舊,但閔氏卻是不會對自己的親生女說了謊,曼音出的事,曼妍知曉清楚更覺顏面盡失。在曼妍想來。曼音要跟白老姨娘一齊自盡死了纔對,而不是這樣死皮賴臉的活着,以至讓孃親將難題壓在了她的身上。
“你就且幫妹妹一回吧!就當償了當初娘被她救下的命?”,閔氏默默流着淚,拍了拍曼妍的手。人非草木,雖說曼音不是打她身上掉下的肉,但終究是一手拉把大的,白老姨娘死節時的遺書也囑着她要爲曼音尋着生路。
曼妍不置可否地繃緊了脣線。
“四伯孃,四姐姐!”,見着閔氏母女二人走來。曼雲立即行禮問安。跟在她身邊的一個胖婦人也慌忙地蹲身施禮。
“芙……姨娘?”。雖然多年未見的美婦人已胖出了雙下巴,但紅髮綠眼的異族長相,還是讓閔氏一下子認出了人。早年間被老太爺遣嫁的胡姬姐妹花中的姐姐。雖然當時跟在老太爺身前沒有名份,但按着實際,稱個姨娘倒也使得。
“早不是了!四伯孃,你且稱她邢四家的就好!”,曼雲笑着挽起了顯出一臉困窘羞色的異族美婦,朗聲道:“她剛祭過老太爺,我帶她來和院串串門。”
稍稍寒暄了幾句,曼雲就領着麗芙向着曼音的閨房走去。
Wωω⊙тt kān⊙℃O 大約明白曼雲打算的閔氏垂下眼簾,任女兒扶着,一步步挪回了自住的上房。
“四嬸!我是請你幫我。你可別給我露怯!”,小聲又叮囑了麗芙一句,曼雲才笑拖着她從青露打起的簾下走進房裡……
“當年老爺許我姐妹自嫁,我怕着出了周家會沒法過活,只妹妹比我膽大,一心要擇了有情郎……我家夫君本是麗菱妹妹先看上的,她就自找上他說開了,夫君卻拒了她。她質問說是不是他嫌棄她是被老爺收用過的姬人,老四搖頭說不是因了這個,只是他覺得他真心喜歡象我這樣安靜柔順些的。妹妹就直接到我面前大哭一場,哭夠了卻扯着我的手說,‘姐,你嫁他吧,好男人有遇上就別錯過了。’,再然後……”
離了周家後的麗芙嫁給了邢老四,雖說還在霍城,但爲免尷尬極少再上了周家門。這一次,卻是曼雲直接向着邢老四借了人來。
雖然對着躺在牀上面壁的女子講話有些怪異,可初時還有些緊張的麗芙敘到了自家的幸福,彎起眉眼,言語也漸漸舒緩流暢了。
當年麗芙唯恐年幼被轉賣時灌下的秘藥致了不能生育,死活不肯允婚,而邢老四就自稱自己年少時在戰場上受過暗傷也是沒法有子嗣。相互可憐着成了婚,再由徐訥出手給麗芙拔了毒,雖然遲了好些年,但最後還是意外地懷上孩子。現在同孃親一樣紅頭髮的黑眼小子五歲了,長着一雙碧眼兒的周愷在城裡玩時也總帶在身邊當寶獻。
而膽子更大也呆不住的麗菱早些年就跟着再次大膽主動求下的夫君北上,不比鎮日關在家裡帶孩子的姐姐,她在順意船行順安城的駐點裡可是能主事的老闆娘。
坐在她身側的曼雲鼓勵一笑,給麗芙遞上了一碗清茶。
幫過周愷入譜的胡姬姐妹花,她們的故事,曼雲熟得很。所以纔想着拉人現身說法來講了給曼音聽了聽,女子的幸福並不在要往元帕上染的那點紅色血漬,只要遇對人,何時也不算晚。
周曼音現在消極抗拒着,曼雲也不憷。想了自己還得重活一世再搭上十年,還趕着機緣才能將一切想得通透,曼雲覺得在曼音這兒差的只是時間而已。
再不成,下下策就只能等“忘塵”之毒培出來了。雖然毒未現世,但曼雲已然先定了名。
讓跟來的青纓先送着麗芙出去,莫讓人家的夫與子一直在門外等着,曼雲自個兒一人留下重又查探了下曼音的脈相氣色。
自打阿爺逝後,原本看着已回過精神的曼音又倒下了,非是身體出了差子,而是精神。
看着曼音臉頰消瘦空洞地瞪着大雙眼,曼雲長嘆口氣道:“五姐,我先回了,明個兒我再來看你。”
“你別來了!”,一聲尖利的嘶吼從曼音嘴裡迸了出來,兩手一揮,象是沒有靈魂的布娃娃突被惡鬼附上了身。
“周曼雲!我不想見你,你不要帶人來,自己也不要來!”,緊緊地抱被在懷,曼音發狠喊道:“你把我當什麼了?你是覺着我今後只配與那些下等的胡姬一樣嫁了你家的護衛下人,販夫走卒?”
“五姐,我沒這個意思!”,周曼雲立起了身,一臉無奈。只是因爲自己即便說過前世,曼音也會覺得是假,她才拉了麗芙來現身說法。要不人家邢家夫妻過得好好的,她又何苦挖了人來回憶舊日傷疤。
“讓你真去嫁個拉縴跑船,扛包賣力的苦漢,你肯嗎?”,坐直身的曼音斜眼睨着周曼雲,盡顯鄙夷。
“若是那人能真心待我,又有何不可?”
“滾!”,更大一聲吼響了起來,一隻枕頭更是劃空而來,砸在曼雲的俏臉上。
聞聲而進的青露等人急忙上前,拉開了兩邊,一邊安撫着曼音,一邊將曼雲扯出了室外。
曼雲笑拒了要爲她淨臉抿髮的清凝,細聲交代了幾句就走了開。
而房裡的曼音也趕了身邊人,重又埋首被中嚶嚶地哭了起來。
“阿奶,你死了,可我不想死……本來說好好地嫁了高家就好了,可現在我該怎麼辦……除了高家,不會再有好人家要我的,我不要被打發嫁到那些窮鬼家裡去受苦……周曼雲騙人,盡是騙人的……”
周曼雲騙人!雖然那日被高維強拖向小屋後的記憶零碎不堪,但此前友好和諧甚至可說柔情蜜意的會面時,高維說過的每句話,周曼音都記得清楚。“若不是蕭泓實是景國公之子,大有來歷,你那眼高於頂的六妹怎肯俯身相就?”,當時自個兒聽到這句,驚訝之餘,心中對臉露戚色高維還生了些些同情……
月色淺淡,更顯得藏岫樓裡燭火徹明。
“不苦不痛不爲人……”,燈下的曼雲一邊翻着手邊的醫毒典籍,一邊在嘴裡喃喃地念着阿爺臨終前的絮語。
忘塵之毒,她想來可行,但要做起來還是極難的。人世間最好弄的毒實際是直接要人命的,很多天生之物無需調配就能讓人一命嗚呼,越想要周全就越困難。
曼雲想讓曼音能和正常人一樣活着,否則直接種了傀儡蠱下去,讓她成了個唯命是從不給添亂不找麻煩的大木偶還更容易些。
自己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所求不過是站直了可以平視着世間的一切,真要做俯視衆生操控一切的神,曼雲自覺沒能力也沒心力。
一聲長嘆從胸腔裡鑽出來,曼雲掐了掐發疼的額頭。再過二日,周顯就要過三七了,雖然頭七後,她已將熱孝成親可給攪了,但是現在高家母子和一堆象是閒着沒事做的親戚還逗留在霍城沒走,而且陸續有遠到而來的親朋故舊說是來弔唁的,沒過了七七,周家就不好請人走,只能好好招待耗着時日。
“唉……”,又一聲幾乎與她相同的長嘆輕輕地響在了窗邊。
窗戶才被曼雲推開半扇,一身玄衣的蕭泓就急不可耐地擠進了大半個身子來。
懊惱地瞪了男人一眼,曼雲還是搭了把手引賊入室,讓爬窗的小子更快地跳了進來。
剛放了人進來,曼雲就被蕭泓緊緊地按在牆邊,緊接着,他雙脣的滾燙順着她的額頭、眉間、鼻樑一路快速遊移着停到了她的脣邊。
“蕭泓!你要幹什麼!”,抻着素白的衣袖,周曼雲的臉上涌起怒意。
“我要走了!曼雲……我要離開霍城了,真的……”,帶着淡淡的哀傷,一雙脣覆上了曼雲微愕張開的櫻桃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