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玉瀾堂的西側間一片狼籍,皇后差來服侍的李媽媽被縛着手腳嘴裡塞着布頭,驚恐萬分地看着太子榻前正如烏眼雞般互瞪的兩拔人。
潛回東宮的呂守胸前血跡復現,原本只是意思意思並不致命的傷口三番四次的被碰到打到,還是讓他的痛苦倍增。
當然,他對面的韓述更沒討到好去。
一根銀針紮在儒雅的韓先生身上令他手腳麻痹,只能眼眶烏紫目帶血線,扯着撕裂的嘴角瞪着正大膽對太子扎針喚醒的小太監火冒三丈。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遇上個會武的宦官更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經了一番拳腳溝通,妥協允許對方先請太子判個公道的韓道方喊退了所部暗衛讓手。也自此更加記恨了只懂得耍奸賣好的宦官及他的手下。
隨着呂守的鍼灸,原本在藥力作用下昏沉睡去的太子蕭澤緩緩地醒了過來。
呂守惶恐地跪在了地上,將蕭澤在睡過去之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抖了個底掉。
關於燕王妃周曼雲奪路而走拐了長公主出城的事更是是蕭澤如同耳背一樣的再三質詢中重複了數遍。
“蠢貨!”,蕭澤狠咬牙關,對呂守喝罵出聲,緊接着揪心扯肺地一陣兒劇咳。
他清楚地記得他早已事先向周曼雲預警過落霞山的梅塢早就成了別人盯準的眼中釘,是根本不能去的。
一動不如一靜,挺着將要生產大肚子的孕婦實際呆在城中比讓人殺人滅口都輕鬆的荒郊野外要好得多。
按着此前的預想,呂守將計就計地抗了徐後的發難避到燕王府,等着皇后假令調集的禁衛軍前腳進府搜檢,後腳韓述就會立即出面帶着東宮侍衛將受到驚嚇的燕王妃帶回東宮暫行安置。
“韓道方?!”,蕭澤扶住象是要炸裂的額頭,順着呂守的暗示看向了正跟柱子一樣杵在屋子正當間的韓述。
本應當在呂守離了東宮,就即時帶隊出發燕王府的韓述居然還在這兒!
被呂守解了穴的韓先生撲通一聲跪下了,聲淚俱下地陳述着他此前已跟蕭澤提過了多次的理由。
在他看來。相較於一個可有可無的女人,太子的安危要重之千倍。真的如呂守一般聽命盲從纔是真正的不忠不義。
“其實呂守也不想管她!”,蕭澤的咳聲更加劇烈了,看着身邊兩個心腹暗衛或紅或白的臉孔。這會兒他強烈意識到蠢的是他自己了。
呂守的勸說多半隻盡力不盡心,被周曼雲警惕地拒了也只會再重新回到東宮來複命。
而韓述基於維護東宮利益立場就算去了燕王府,多半最後也會讓徐後將人順順當當地弄進清寧宮去。
人心易變,並不是每個人都是言必果行必諾的君子,更何況眼前他用來統管暗部的兩個人實際上都有着必不可少的瑕疵。
所謂令行禁止在發號施令的上位者若昏若死之時,身爲下屬的自然會對一些看似毫無意義的命令打着折扣執行。出發點還都是爲着主人着想。
暴起青筋的雙手緊緊地捂在臉上,蕭澤不由地發出了一串兒痛悔的桀桀笑聲。
呂韓兩人惶恐的請罪聲中,蕭澤令人心悸的笑聲突兀地嘎然而止,他猛地一把掀開身上錦被,赤足立在了地上。搖搖晃晃。
蕭澤讓呂守幫着他套上了明黃色的蟒袍,嘴裡一邊不停催促着小太監手腳快些,一邊喝令了門外侍衛速去備了儀仗。
“殿下萬萬不可以身犯險輕易出城!”,蕭澤自繫上腰間白玉帶,反應過來的韓述立時刷白了臉。急切地展臂相阻。
從來就沒想過出城!
蕭澤將應答抿在了脣間,面無表情地搡開了忠心耿耿的韓先生,大步地跨出了玉瀾堂。
太子東宮裡雖說被徐後留下了數十個暗衛侍者,但多在護衛着皇孫的寶宜院中。玉瀾堂裡由上所賜的人大多如從蕭澤臥房裡押出來的李媽媽一樣,統統被悄無聲息地關進了一間黑暗的廂房。
東宮中門大開,伸手扶住一根門柱靠立在宮門前的蕭澤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板,讓身上同樣明黃色的大氅在夜色中的火把映照中更加顯眼。
“殿下要去何處?”。呂守的問話聲終於也如他看不順眼的韓先生一樣透出了惶惶。
拖着病體立在寒風不動的太子簡直就如同個耀眼奪目的活靶子,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讓他坐上金輦受了拱衛更讓人安心些。
“哪兒也不去!”,蕭澤搖了搖頭,接着向前往更亮的地方走了兩步,額上豆大的虛汗不停下淌。
他已走出了宮門明火執仗地宣示着自己還牢牢地掌着東宮的控制權。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有按着心中賭到的那一點可能,靜靜地等着。
寂寥無聲的夜幕之中,正能遠眺着東宮宮門的一駕青蓋馬車輕輕地捲起了車簾子,細棉包裹的馬蹄躑躅地且踏且停,接着車廂裡傳來一把疲累的女聲。
“小橋。你先過去通傳一聲!”
雙環丫髻不可置信地扭了歪,小橋依舊嫩嫩的童顏上閃着濃濃的疑惑問道:“王妃?我們真要進東宮?”
她們現下坐的小車轅軾之處都烙着公主府的印記,
兇悍蠻橫的蕭婉騎裝護衛着二府的車馬一道出城,聲勢浩大。但是曼雲帶着她們到了公主府後就換上不甚起眼的這一輛。
雖然在城裡悄無聲息地兜兜轉了一圈轉到東宮之前,但是對曼雲的決定,小橋依舊不明就裡。
“你去就好了,小心些!”,曼雲拉過了小橋的手,溫柔地拍了拍。她已親眼看清了宮門口站着的那個人,若不是帶着大肚子行動不便,早就直接過去了。
兔起鶻落,一身黑色的小橋就象是道鬼影似的躥到了東宮門口。
饒是胸有成竹,緊揪着胸口的曼雲還是遙遙看着宮門前的侍衛在蕭澤的喝止下齊收了半出鞘的寒鋒時,大石落地般地松下口氣。
幾乎同時。東宮門口的侍衛警戒散開,從暗中驅動的馬車快速地直衝宮門。
神色複雜的周曼雲搭着小滿的手緩挪下了車,已踉蹌走到車前的蕭澤不由地翹起了嘴角。
“太子殿下……”,瞥了蕭澤身後正垂着頭的呂守一眼。周曼雲的喚聲帶上點期期艾艾。
帶着男人體溫的明黃大氅飛快地披在了周曼雲身上,她不禁愣神地擡目相望。
“進去再說吧!”,蕭澤睏倦地眨了下眼睛,苦澀一笑。
東宮的戒備隨着主人強打精神地親自主持,一下子變得更加森嚴了起來。
玉瀾堂更是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圍得如同鐵桶一般。
碧紗爭似絳幃籠,花影宜分燭影紅。
周曼雲的一隻手臂由小滿扶着,另一隻手摳握在隔扇的鏤空處,由蕭澤親自引她來的玉藻堂西暖閣正在了他的主寢之後。
落地紫檀櫥隔鏤着並蒂蓮開,而室內放眼望去,可見了樑棟上春鶯織柳。燕子銜泥的彩繪。這間暖閣彰顯的私密親近不言而喻。
“從來沒有人住過,很乾淨!”,蕭澤輕聲解釋了一句,接着恍然而悟了曼雲腳步遲疑的另一個原因,勾起慘白的薄脣笑道:“我只是覺得讓我還未出世的小侄兒呆在這兒會更安全些。”
曼雲的目光落在了自個兒的肚尖。放開了撐在隔門上的手扶上了漸覺痠痛的腰上。
從燕王府急奔而出,又至公主府換乘,雖然實現了不讓外人輕易碰觸身體的目的,但一路上來,她還是累了。
小小的暖閣很快被鳩佔鵲巢的婦人搶了控制權,周曼雲毫不客氣地趴在了榻上,小滿帶着小橋流水收拾擺放着各種物什兒。全然沒把立在門邊的原主人看在眼裡。
蕭澤微闔上雙眼,靠在門邊舒心淺笑道:“多謝你能來這兒找我!”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不論施受,總是珍貴得近乎奢侈。
靠在榻頭的周曼雲墊上了一個軟柔的抱枕,就手翻看着榻上原本就擺放着的一個紉錦邊的紫藤笸籮,裡面早已由原主人準備着幾件的嬰兒白細布小衫外翻針腳。其餘的物什兒也盡顯心意。
周曼雲的眼睫不由自主地閃了閃,側臉挑眉道:“難道不是大哥一早就邀我來的嗎?”
所謂默契巧合,不過是她還不笨,早知幾個月前就聽懂了蕭澤直揭了她預備窟穴老底的目的。
隱忍未應,半是爲等了不知何時才能歸來的蕭泓。另半是要再看一下情勢的發展。此前,衝出城的燕王妃車駕更是要將追蹤其後的那些人先引到西郊兜一圈。
“是!”,蕭澤笑認,點了點頭道:“相較你那些會惹了查抄的藏身地,自然是東宮更安全些。”
“但前提是東宮的主人活得好好的!不然我來更是送死。”,周曼雲輕哼一聲道:“我也不覺得現在就能完全放下心來。”
隨着曼雲的冷言冷語,一隻小巧的銀盒被她從懷裡掏出擱在了榻邊小几上,示意地向着蕭澤的方向一推。
蕭澤揚手止了要替他拿東西的呂守,緩步走了過去,吃力地拉了只圓鼓繡墩坐下,才輕輕地打開了盒子。
盒中現出了兩個釉色晶瑩的白瓷藥瓶。
“解藥?”,蕭澤問着,無喜無悲。
“不是!”,周曼雲收手放回腹上,星眸輕閉,倦懶地解釋道:“我說要治你的蠱得等一年並全皆妄語,好賴得等我生產之後。這裡的藥只是能讓你現下的身體舒坦些,振作些精神好撐住了玉瀾堂。”
“看來你真是把我當成了任你拿捏的侍衛了。”,蕭澤笑着打開了個瓶子,看着小巧可愛的碧色小丸在掌心滾動。
周曼雲不置可否地細聲繼續說着藥物的服用方法。
仔細地聽完了的蕭澤,立即差了又跟到身邊的呂守速去取水,接着眸光熠熠盯在了周曼雲的臉上。
“周曼雲!我收留你不是因爲要從你這兒拿解藥,無論何種。”
“我敢來這兒也不是因爲自恃手中有藥能控着你!”
“那爲什麼敢如此大膽?”
周曼雲一時語塞,直覺臉頰被緊盯得越來越燙,到最後索性狠一咬牙瞪了回去,揚聲道:“就象當初知你中蠱卻袖手不救硬要你吃苦頭一樣,我知道你不會真跟我計較,知道你會允我傷害你、利用你。知道……知道你喜歡我罷了。”
室內一片靜,裝忙的小滿等人齊齊呆住了。
“知道就好!”,蕭澤也跟着愣了許久,才笑着站了身,顫抖的手捏着銀藥盒,僵擡着雙腿向外間走去。
“大哥!捫心自問,我從來沒有想讓你去死的意思。不是爲了孩子或是蕭泓,我本人想你好好活着。”,周曼雲的嗓子沙啞低沉了許多,“所以,在我看來你自作賤身體的舉動真的很蠢。”
“我知道了!”,蕭澤頭也沒回地淡然笑應道,“我會盡快好起來的。六弟妹!你且好好休息。”
簾靜影失,仿若剛纔執着問客的主人從未出現過。
外間隱隱傳來了幾聲呂守等侍從驚嚇的大呼小叫,約摸是蕭澤強撐的身體又出了狀況。
周曼雲的眼睫眨了眨,接着低垂下眼簾,伸着手一下又一下摸着高聳的腹部獨面向隅,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