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秋時節,霍城及臨近的幾個縣城一樣辦起了難得的豐年慶。慶祝的不是近年來不算大好的年景,而是張紹雄在和州舉喪。
人間事是喜是悲,端看的就是人所處的立場。
對於霍城的大小周家,因爲在張紹雄的治下捨不得讓子弟自送到和州府城送死,也在越來越亂的世道里重了自保而非功名,因此家無考生。
但對於熱衷於功名的人們來說,傳言中沒救活張紹雄的那幫子庸醫,純粹就是攪壞了他們上進青雲路的禍首。
榜單放出,前世考進前十的高維這一次也只混在了三五十名,對應着他清和縣城案首,霍城傳芳書院才子的聲名來說,顯然低了些。
可這一切對高維來說,已全然不甚緊要。
雖然他在考前因爲主官驟然逝去而心有惶惶,但也因此得了紅顏知己薛素紈的全傾了身心的相慰。
酒後亂性,一時意亂情迷壞了素兒妹妹處女身的內疚,夾雜着初成男子漢的得意,讓高維在回到霍城拜會授業恩師周桐和姑母高氏的腳步還打着飄。
周家子都沒去參考,不知下場之後成績會如何。但每個人,包括年少時總愛針對高維的周忱都爲之送上了祝賀。這麼些年下來,周忱爲了人父,再帶了幾年的鄉勇,形於外的鬥狠之氣反倒盡斂,平和了許多。
唯一未變的還是周曼雲。高維在拜見高氏、杜氏等人時,立在這些姑母嬸孃身後的少女,眼色更冷得可怕,象是他身上帶着什麼難聞氣味一樣,不等他走近,就掏帕子掩了。鼻走了。
這樣的羞辱,讓高維很是難堪了一陣兒。再相比較,這位曾列入妻子候選的女孩子和已形同己妻的素兒,高下就立判了。
從前還想着與周家聯姻事的高維心中自有妻選,也就不再霍城多做停留,直接就奔了夏口。
活着的情髓是沒有氣味的。也只有銀子能發現而已,那些不自覺就翻到面上的行爲不過是心理作用而已。跟着周家衆姐妹盡着面子情,送着高維離去,一轉身,周曼雲就忍不住地在心中暗歎。
前世事不知,但正如邢四叔評價情髓是抓姦利器一樣,今生明晃晃就現在曼雲眼前的複雜姦情就足以讓她反胃了。
“六妹,有心事?”立在曼雲身側的周曼音很是小心地看了眼臉色並不太好的堂妹,輕聲問道。
“沒有!”周曼雲應得乾脆,轉身倒看向了曼淑與曼靜這對孿生姐妹。
一對並蒂開的姐妹hua,正同樣紅着小臉,相互細聲咬着耳朵,象是在討論着很是私密的話題。
周家有女初長成。前面的幾個姐姐嫁掉,從行五的周曼音而下,到曼雲再到孿生姐妹倆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這年紀要論了婚嫁,正是女孩家最爲關鍵的時候,一個不留神的舉動或是一時衝動都會誤了終身。
曼雲暗忖了下剛剛離去的高維,再看看兩個女孩,滿眼帶上了疑慮問道:“你們是在談着高家表哥嗎?”
高維已是薛素紈的人了,周家姑娘莫去爭搶。這樣的話,周曼雲不好說出口,但還是警惕着家中的姐姐妹妹有了不該有的想頭。她樂意當給姐妹撐腰的惡婆娘不假,可也不希望在某天要爲了薛素紈的事打到清和高家去。
被抓包的周曼靜,臉更紅了,偷眼兒看了看只餘了姐妹幾個的空地,細聲地說道:“六姐!我聽得人說,這一次高家表哥過了鄉試,高家就會向家中提親求娶高氏女的。”
只想防微杜漸一下,可沒成想火還真的又燒到自家頭上的周曼雲噗地一下笑出了聲,道:“哪個傳的?”
曼淑拉了拉曼靜的衣袖,使勁地搖了搖頭。自家六姐手上有人,自個兒也下得了狠手,也就只有心直口快的曼靜從小就這麼口無遮攔地聽風是雨就往外說着。
“六妹!你跟着二哥往新柳作客時,高表哥正好往和州去參考,那時高伯父有信給阿爺。後來阿爺就請五通觀的餘道長爲我們姐妹幾個排了八字,家裡就傳了個聯姻之說,而且還說着就是要娶你……”周曼音微笑解釋着,輕掩着心中微帶的酸澀。
爲何傳言對準了周曼雲,原因無他。這幾年下來,無論從長輩還是同輩哥哥們的重視來說,曼音和年齡相近的姐妹hua倆個已隱有共識,若周家姐妹論及婚事,家中一定會先緊着周曼雲。
說起高維本就是自家姻親,現又年紀輕輕地過了鄉試,再加之他在霍城求學幾年,很多霍城百姓私下都也認爲了這少年今後必會是周家嬌客。
沒完沒了?周曼雲冷哼了聲,道:“我自找阿爺去!”。
風風火火離去的周曼雲急着想把和州事向周顯解釋個清楚,而被她拉下的幾個姐妹反倒臉上盡顯了迷茫。
“五姐!六姐從小就不喜歡高表哥,阿爺定會顧着她的心意,你爲什麼要直說了是她?”周曼靜依舊直接就問上了曼音。
“我只是隨口就這麼說出來了。”周曼音手裡捏着帕子,眼裡微帶上了些怯怯的溼意。
周曼淑垂下眸子,一把扯住了還要問個究竟的妹妹,揚聲道:“五姐!我和八妹先要回去了!”
轉過一處假山,周曼淑的手指才點在了妹妹的額頭上,輕怨道:“你別總嘴上說改,但每次總這樣成嗎?你心裡存不得事,有啥就想說啥,可五姐哪裡……”
一句話,看着和自己相差無幾的容顏,曼淑嘆口氣,就又咽了。
五姐周曼音哪裡是和曼靜一樣心無城府的人。這麼看着,曼音姐姐必是對高家子有了什麼想頭。
二哥周忱的告誡在耳邊繞了又繞,周曼淑伸出手緊緊地拽住了顯然還什麼也沒整明白的周曼靜,大步地向前衝了去。
周家的耕心堂中,曼雲坐在了祖父周顯的牀前謹慎小心地請着脈。近兩年,老爺子的身體已每況愈下,受點寒氣就久病臥牀的時日越來越多。
“高周兩家聯姻事,長德這次來信有提過,但更重要地是說到夏口與建陽已奉上諭,要從南北兩岸各地廣選良家出身的美人填充行宮。說來你父親和叔伯們都帶着官身,細論起,你們都在應選之列。”
待周顯一說完,曼雲立即瞭然點頭道:“因此您對我們姐妹的親事又急了起來。不過說來,姐妹幾個隨意嫁到哪家都比與高家強。”
前世裡,二伯孃高氏爲己搶親也是爲此傳言,但到最後爲行宮選美人的事,只有允州一地在高恭的勤勉辦差下完成得較好,而和州一地的美人沒等收全,就不了了之。
“高家有什麼不好?”周顯故作不滿地明知故問。
嫁給高維有很多不好。教了兩個書都讀得不錯的兒子卻讓女兒只認得女誡女範的公公,喜歡悄悄偷瞄着兒媳錯處的婆婆,還有在幾年之後會因意外摔殘的大伯高績和他陰陽怪氣的妻子……
周曼雲很想掰着指頭一一數給阿爺聽,但最後嘴巴輕輕張啓,只瞅着老爺子淡淡地說道:“高家再好,也抵不過高維已心有所屬。”
“高維心有所屬?”周顯的臉上突現了濃濃的詫異。少年郎慕少艾不奇怪,他奇得是周曼雲語氣裡的篤定。
隔着一江水,在幾日之後的夏口,聽到類似話語的高恭面上的表情比之周顯豐富了百倍。
“心有所屬?你在和州呆了多久,就對個低賤的商家女心有所屬?”高恭瞪着幼子,就象是瞪着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深山野人。
“爹爹!素兒並非平常商女,她氣量高華,有胸襟有才學……”跪在地上的高維向前膝行一步,緊緊地抱住了父親的腿,眼中盡露哀求。
高恭擡起腳狠狠地就向着高維的身上踹了下去。
“爹!”高維哀求着,兩行淚默默地從腮上流了下來。他也只敢求到這份上。他明白,依着父親,如果他與薛素紈已有肌膚之親的實情說出,素兒倒更無了進高家門的機會。
“傻兒子,你怎麼這麼傻着。快給你爹爹磕頭認了錯!”高維的母親黃氏一邊攬着兒子擋了高恭還要繼續的踢打,一邊暗使着眼色喝罵着兒子。
高恭的臉上帶上了一層濃重的惱悔,恨未曾早點在二兒子的婚事上下了決心。男人在少年時犯些都會犯的錯誤並不可怕,但是他介意有人能這樣左右了兒子,讓他放下尊嚴來求着這種明顯看着就不可能會得到同意的事情。
高維看着父親眼角閃過的一絲狠厲,心下一凜,立時想起當初在和州與薛素紈鴛鴦交頸時佳人的溫柔交待。
“爹!”高維福臨心至地嚷了出聲道:“兒子只是心中喜歡着薛家姑娘,但也未忘我高家家聲,只願爹孃能許我在娶進名門淑嬡後,讓素兒進門爲妾就好。”
“只是爲妾?”高恭眼中的恨意果然在聞言後淡了一些。
“是的!爹爹,您還記得當初獻財給您修行宮的平州大賈薛進均嗎?素兒就是他的嫡女,世上唯一血脈,薛商年前行船遇難,弱女無依。孩兒想納她進門,也是爲全了當初的贈金之誼。”
高維挺身對着父親侃侃而談,心中對薛素紈的憐意越發地濃了。世上若有個女子無怨無悔地奉了身心,棄了名分,這份情確應值得深情相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