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清越的晚鐘聲喧,敲徹夕陽,悠揚浮空攀住了縷縷清風繞過山崗,盈滿幽谷,回聲迭應,滌凡洗心。
山間禪房中原本細細碎碎的甜膩聲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室靜聲更洪,鐘鳴如在耳,相互貼合砰砰跳動的兩顆心齊齊地擂鼓相應。曼雲唉呀一聲驚叫,羞愧地將頭埋在了丈夫的肩上。隨着她的消極罷工,方纔不合時宜的繾綣纏綿也同時悄然止步,逐雲停半壑,孤棹落前汀……
入寺小住的在家居士用以參悟的山間孤室陳設簡陋,供了打坐休息的矮石臺上無褥無被,只鋪着層單薄的葦蓆,擺放着一隻菅草蒲團而已。
可這會兒,意亂情迷中褪解下的灰色僧袍與女子紅衣正親密相疊圈在蒲團周圍,皺如春水瀲灩。蕭泓趺坐在蒲團正中,而她的身子正如藤蘿緊盤着勁鬆,白糯堆雪疊在男人銅色的軀體上,嚴絲合縫地相合相契,象極了曾在燕州胡寺看過的密宗古佛像。
剛剛若不是鐘聲催止,兩人應當已因陋就簡地在一方蒲團之上共參起了歡喜禪。
持守着嚴正戒律的永介寺可沒有這樣的法門。想必此時寺中的高僧大德們正在清心的鐘聲中頌着佛音,而他們卻偷偷摸摸地躲在禪室裡胡天胡地!
周曼雲惱惱地咬着嘴脣,羞怯地推了推還死死箍着她不放的丈夫,示意着自己要起來穿衣。
“不要!周曼雲,你不許走!”,嫋嫋而去的鐘聲在夜色漸弭了音,蕭泓暗啞的抗議聲更顯分明。
“誰讓你偏要住佛寺裡的?”,艱難地從男人懷中強掙起身的曼雲,沒好氣地別過臉,低語輕嗔。
“娘子!你就當自個兒是佈施聖體肉身度化毗那夜迦的明妃,可以嗎?別無他願,但求慈悲……”,蕭泓微仰着頭。雙脣親暱地貼在女人的臍周呵氣如沸,將公然而又急切的求歡一字一字輕述得如同信徒的虔誠祈祝,向上仰望的一雙星眸坦蕩赤誠,無垢無塵。
可曼雲方在他故意放軟帶磁的聲音中微微愣神,交撐在秀潔玉背後的一雙結實手臂已趁其不備霸道地猛一發力,將她整個兒利利索索地重又帶坐而下。
兵者詭道!一瞬之間,他已不告而戰,妥妥地長驅直入,落定生根。
一記迭着一記的強烈撞擊,如癲似狂……居然敢聽着佛鐘忘塵息心的小女子。一時間反被報復心切的年輕男人當了鍾兒。小和尚茹素半年。憋足使不完的勁兒一朝有了用武之地。更是蠻橫無禮地硬衝直撞,不求章法。
真是如毗那夜迦一般的凶神惡煞!周曼雲尖叫出喉,慌亂攀住蕭泓背部的十指不禁吃痛地撓抓出了幾道深深的甲痕。
蕭泓冷靜了些,卻不敢也不肯放開半分。反倒微閉着雙眸執着地一遍又一遍在耳鬢廝磨中誦唸起妻子的芳名,“曼雲,曼雲……”。他堅信,她同樣也是渴着他的,就是分開久了,難免矜持矯情了些。
抓在男人身上的玉手終於相抗不過一波又一波的潮涌,漸軟了力道,慵懶地綏靖妥協。蕭泓笑着放開了原本強橫擡壓着女人腰臀的雙手,輕柔地撫上了妻子光潔挺秀的背脊胸線。剛纔的兇蠻。他用加倍的溫柔還給她,也引導着她有樣學樣在他的身上翻覆着令彼此迷亂沉醉的撫慰。
不過一會兒,在蕭泓懷中嬌豔盛放的烏巴拉花已無須了任何外力牽引相誘。她微闔着雙眼,腰肢輕扭,髮絲拂動。直將玉潔生輝的身體化作夜色中的一樹菩提,春色蔥鬱,婆娑起舞……
“曼雲!此前我說我正在此地參悟,並非玩笑。其實我比你早兩天到興縣,特意住到寺裡真的是想找個清淨。”
淋漓舒暢的歡好盡解了累月相思,赤裸裸的坦誠正面着懷中愛人,蕭泓解釋因由的聲音再次流出脣間已變得清澈而又誠摯。
“要參什麼?你……心中藏着的毗那夜迦?”,臉頰殘羞未褪的曼雲抵住丈夫的額頭,一隻手指捻着他心上紅豆淘氣地打着圈圈。
蕭泓展顏一笑,伸出手將曼雲的整個手掌牢牢地按在了他的左胸上,“是!在這裡,暴戾殘忍的毗那夜迦!”
“一將功成萬骨枯,你一路從燕州殺到幽州……”,順話意,撇了好色的罪過,周曼雲試探着溫顏勸解。
“戰能止戈!既然選擇了開啓戰端,屠屍遍野血流千里,我都承受得起!”,蕭泓搖了搖頭,將被他弄糊塗的小女人摟得更緊了些,象轉了話題似的沉聲問道:“曼雲,你知道爲什麼父親要差人將雲州的一干內眷都遷進京嗎?”
“蕭家今後要長居洛京了。父親應該在年內就要受了幼帝禪讓登基。蕭家就要改換門庭,搖身變成了天下至貴。”,曼雲輕聲地說出了“猜測”,平靜如水。
“曼雲,你果然聰明!有沒有再裝着滿不在乎,但還是忍不住有些驚喜,有些惶恐……”
周曼雲不知該如何應答,只在鼻尖輕輕地嗯了一聲。對她而言,這些前世現成的事實,今生提前再上演,老實說真的半點激動情緒也欠奉。
“可我當初剛一猜到,從這裡透出來的盡是興奮!”
蕭泓雙手用力地壓着妻子放在胸口上的手,象是夢囈似的輕聲道:“你知道嗎?當日我在幽州納降僞齊國主,雖然明白那死胖子只不過是個在邊地僭稱帝號的跳樑小醜,但是馬行長街一步步靠近,看着身着龍袍的男人跪伏在前,口中稱臣,伸手接過他高舉過頭的國璽,那一刻通體隱隱戰慄的快意真的,真的非常特別……特別的就好象……”
紅着臉貼耳相訴的私密感受用着最粗俗的俚語,直白下流地讓曼雲忍不住在丈夫腰上狠扭了一記。
“居高臨下持權在握,看着萬人伏拜於地,天地之間惟我獨尊!那樣強烈的衝擊,真的勝過春藥。我就說爲何那些帝王會集齊了後宮佳麗三千,還不知魘足。”
“然後,你就挾着上了頭的藥勁兒直衝進了僞齊後宮,大殺四方,所向披靡?”。周曼雲翻了個白眼,冷哼出聲。
“沒有!實話實說,僞齊國主有給我獻美人,我真的象老僧坐禪一樣念着紅粉骷髏盡皆業障,動都沒動!真的乾乾淨淨地當了幾個月的和尚!”,蕭泓險些蹦起來叫屈,摟住了懷中佳人急言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根本就半點容不得!若真把你氣跑了,我就算坐擁後宮三千,也會得不償失。再說……周曼雲!我要跟你說的根本就不是女人的事。好不好!”
“好。算我錯!只要你沒惹那些噁心事就好!你可以接着講你在幽州惹下的心魔了。”。放鬆了心氣的周曼雲心滿意足地笑眯了眼,象只收了利爪的小貓兒似的伏在男人的胸前,十足乖巧。
“周曼雲!真不曉得你天天都儘想些什麼!”,佯裝氣惱地咬了咬妻子圓潤的耳珠。蕭泓輕嘆了一聲道:“當時僞齊那個死胖子國主硬把我往王宮正殿的御座上扯……你曉得我是多努力剋制,才忍住順水推舟坐下去的貪念。可現在,我的親生父親居然就要當了皇帝,洛京城裡的那個貨真價實的寶座居然要是蕭家的了!”
其實拒絕一張座椅的誘惑比起拒絕成羣的美人來要更難得多,如果沒有經歷,他也不曾體會到。
“是呀,你也要水漲船高成皇子了!”,曼雲無心地輕快相應,但隨話音一絲閃念掠過心頭。她立即帶着幾分驚懼擡眼,急切迭聲追問道:“蕭小六!你不會是想說,你也對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心動了?”
“誰不會心動?不心動纔是不正常的!特別在知道自己其實有資格的時候。”,蕭泓嗤地自嘲一笑,啞聲道:“曼雲!我不對你說謊。我當時接到父親要我回洛京述職的通知並猜到原由之後。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將來我能坐上那位置就好了!再接着,甚至想到要是……要是沒有了大哥,我就應當一定可以!有幾個晚上睡不安生,一閉眼腦子裡就自行操演着用什麼法子能哆乾淨利落地幹掉幾個有威脅的兄弟……”
權力的蜜糖相誘,每個男人胸中暗藏的兇獸,都會昂然擡首,盡露猙獰。
曼雲感知得很清楚。這一刻,伴着蕭泓的話音隱帶上激動,他緊貼着她的身體也在輕顫,如同剛剛落草的赤子一般從內而外全然地袒在她的眼前,無論妍醜。
“權慾薰心,醜陋惡毒!這樣的我真的很可怕,對不對?”
“是你太過善良!若真要有心爲惡,又何必悟?”,周曼雲嘆息着將頭靠在了丈夫的肩上,澀澀道:“生而爲人本就慾壑難填。七情六慾,在紅塵中打滾的誰能真正參得透?欲有所求並不可恥。但是有得就必有失,如果真的的想要得到什麼,你也得去想好了你所能爲之付出的代價。”。
“曼雲!你果然比我通透!我苦想許久得出的結論於你不過是隨心一言。所以你一來,困着我的心魔就立時灰溜溜地走了!”, 溫柔地低頭一笑,蕭泓的手掌撫上了妻子的秀髮,眼底一片清明,象是當真是因爲女人此前的虔誠供奉才讓他頓悟了禪機。
所謂通透,不過是死過一回痛定思痛後,對那些身外之物更容易放下罷了。曼雲沒有應聲,只是用力地將男人摟得更緊了些。
“如果真的往高處走,我細算過,即便我最後贏了,將要付出的代價我也承受不起。父親名正言順的繼承者是我大哥,嫡親大哥!他們可都是我的骨肉至親……再說,現今真正要正視的強敵應當是塞外瀚國,趁他們內亂,父親革陳履新重整河山,能搶好時機休養生息上三五年,也許到時傾力一戰,說不準還會有解除了百年隱患的可能。但若是,朝中跟着瀚國比着哪邊更亂,後果不堪想象……”
如果蕭澤順順當當地接過皇位,一切勿論,但前世他死了!周曼雲暗斂着眸光,輕聲道:“蕭泓!你有沒有想過你所掙扎思慮的這些問題,你的其他兄弟會不會也正在想着?”
“我想他們應該都會想到。現在在我的麾下,有盧叔那樣打我少年時就一起跟在江南的舊人,從夏口一路到幽州刀槍箭雨中帶出來的親兵親將,還有在幽州收納的部分降官。他們都將榮遷指望甚至身家性命押我身上。在幽州,我會一腦子亂七八糟有的不該有的,也有部分原因是好些人不只一次提過我應當在兄弟中搶了先手,在父親跟前固寵爭先,以便爭取到更多更實在些的權柄。”
對兒子從小悉心教養,十三四歲就放出去歷練獨擋一面,長成後更是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蕭睿別的本事不論,教出的兒子個個都不算差,但越是能幹,想法也就越多。不獨他們自己,還有那些不知不覺中已與這些未來皇子綁在一起的屬官將士。
“蕭泓,就不可以不爭嗎?我們什麼都不要,離得遠遠的,不好嗎?”,周曼雲抓住了蕭泓的雙手,眸中暗含淚花。莫名其妙,她突然覺得怕。眼前的男人已無傷人意,但若是被其他人當了老虎往死裡打,也並非沒有可能。
“周曼雲!我如果跟大哥去爭,當然沒有任何意義也勝算不大。可是父王登基後,我們幾個年長的兄弟應當都能有份開府建衙,甚至守鎮藩地。曼雲,我想要北疆,真的想要!不想讓給別人。”
蕭泓將妻子的臻首重新扣貼到胸前,低聲勸慰道:“我決意斷了不該有的非分之想。但是應得的也能得的,爲什麼我白白地放手不要?你總不希望自個兒的丈夫天天就跟巴兒狗一樣地賴在你的裙下?”
“天天賴着,我不會煩。是你自個兒會耐不住!”,曼雲負氣地衝着丈夫的胸口輕咬一口,好半響兒,才盯着淡紅的傷痕愣愣地道,“蕭小六!你想如何就如何吧!我隨你!”
“嗯!就知道你是最懂我的!”,沒懂到女人心思的男人如釋重負地開懷大笑,盡顯歡喜。
“曼雲你知道嗎?本來父親信中提到,如果我能早點脫手公務就從幽州趕回雲州護着家中內眷一起到京的。我故意……故意‘病’了誆你過來。要從幽州跟我到洛京的人也被暫撇了,我們還有大約五六日的時間可以天天膩着。然後,等他們到了,就得委屈你在那些屬官面前做個端淑賢惠的好主母了……”
俗世璀璨,色相迷離,總是充滿了無數的選擇。悲喜憂懼,愛慾糾纏,走出一個魔障就又走進了另一個,也許人的一生就盡是放不開,參不透。
若真的通通參透看破,就已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