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裡的江天交融成一塊無邊黑幕,幕簾緊拉,將潮水拍打在礁石上的洪聲與金漵灣鴉雀無聲的寂靜襯得對比鮮明。
黑漆天空中只有一彎犀利月鉤,清冷如鐮,仿若是收割了岸邊幾具屍體的原兇。
奔着一條生路而來的金漵難道反又是另一個死域?
岸邊密匝的難民羣,三三兩兩聚攏作一堆,大氣不敢輕出。細心些的還捂住自家孩子的眼睛和嘴巴,唯恐一個不慎的行止就會招來了殺身之禍。
正在岸邊泊船甲板上居高臨下俯視衆人的黑衣女子,手拎帶血的長劍,仿若在剎那之間從引渡的仙子化身爲要命的羅剎。
“再有擅自攀舷奪船者,殺無赦!”
方纔帶頭下手殺人的周曼雲目光掃過下方的密匝人羣,刷地一下還劍入鞘,凌空將劍拋向了呆立在一邊的紅梅,俏臉含霜帶雪。
不是所有失去家園的弱者都可憐可憫,在失去了約束之後,照舊有人會對着救命恩人露出了難看惡毒的吃相。
丟棄在船周圍倒伏的新鮮屍體盡皆身強體健的男人。不久之前,剛從哀求速離的憨厚到被拒絕後欲挾持曼雲等人的拼命發狠也不過瞬息之變。
但更可悲的是,在他們意欲反客爲主之時,岸邊上正享用着雲錦帆賑濟食物的人羣中還立起了不少躍躍欲試的身影,不過只是反應不及,在看到鮮血之後又偷偷坐下而已。
“紅梅!雲錦帆必先自保才能救人!迅速核分人羣,按着先來後到將還有餘力走去別處的人盡數趕到別的渡口,要留此過江的照着老弱先行憑籤號登船的規矩,船滿載即啓,不超一員,也不再回程……”
“那會有很多人沒辦法過江的!小姐。剛纔那些人逃生心切做下蠢事,總不能遷累無辜!”
當慣扶弱濟貧義賊的紅大當家一時還沒轉過慈不掌兵的彎來,突然拿起殺人武器對準她一心正要救的百姓。紅梅心有不忍。
“船隻和營地都要人手!我們只盡力,不竭力!”曼雲擰緊了眉。拍了拍了紅梅的肩頭。
若不是要給紅大當家留些顏面,曼雲想徑直怒斥了她能救一個算一個的荒謬想法。
按曼音畫的圖樣整飭出的碼頭居然還真多泊下了兩三隻船,攏共再算上無法泊停還在江中徘徊等待的,也有了十六艘。
但對於趕到金漵灣的百姓來說,這樣數量民間私船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如果越聚越多的難民彈壓不住,如剛纔一般層出不窮地冒出了搶船的勇敢者,也許反會將雲錦帆拖死在此地。
人救得過多了。船是會翻的!
富貴出身的大小姐比之心善的小丫鬟要來得自私。
何至於此?曼雲心下一嘆,側身衝着身後立着的白露丟了個眼色,還有些失魂落魄的紅梅一把就被白露緊緊地攬在懷裡。
“玄霜舅舅!此間事還是你來主持吧!”,深深剜了紅梅一眼。曼雲低聲地將諸事盡託給了剛趕來不久的杜玄霜,獨自轉身向着暗處行去,憔悴單薄的身影,盡顯孑然。
“還有,那些在逃難路上把妻小丟掉的人。不管是誰,不用再理!直接告訴他們,這裡沒人手沒精力幫着回程尋人,他們願走就走,要心有所疚尋死覓活。眼前的沱江沒蓋子,儘可跳下去!”
黑暗中,曼雲彷彿狠挫着牙補來的一句叮囑盡,帶着無邊無際的森冷。
正如曼音所說,忘記過去之後人非其人。若是自己真的將險死在好心人手裡的前世盡忘,也許今天也會如同紅梅一樣一時無法接受羔羊也吃人的道理。
獨對江月,曼雲緊緊地抱住了自個兒的雙臂,感覺着身體從內而外散出絲絲寒氣,雙眸之中盛滿了濃稠不化的懼意。
恐懼!從夏口城破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金漵,曼雲就打心底裡畏懼着詭異無比的“天道”。
夏口城破比之前世提前了十天,但似是而非過程卻是象排演過的戲文一樣碾過與前世相同的軌跡。
同樣的亂自內始,血拼內耗的夏口城自丟了防衛,迎來了賊寇。
前世是劉後一族不願過江,提出立太子由太子監國返程關中,這一請求被一直對劉氏心中防範的泰業帝聽到,立時敏感地認爲劉氏要謀君篡位,於是在假允了劉黨議立,突起暗衛殲殺劉氏一族,甚至劉後出的親生兒越王也沒放過。
而這一世,天子中毒昏厥倒下,也依舊沒改了幾乎一樣的過程。
仿若冥冥之中有隻手,在發現脫軌的車輪上輕輕一拔,又讓它得以重回到了同樣的轍痕裡。
最終是人定勝天,還是天意弄人?
就算是歷了兩世,曼雲依舊覺得自己只是一隻正在滔滔江水中奮力救生的弱小螻蟻……
同佔一江水,在隱蔽陰暗的金漵灣三十里外的雙橋鎮,徹夜燈火通明,熱鬧無比。
原本因爲駐着水兵營而低調的小鎮,突然之間涌入大批外人。雖則處在逃難之中依舊惶恐,但絕大多數人一踏足鎮上就會在看到近在咫尺的兵營和渡口時,心中立生妥慰。
只是正在雙橋鎮等船排期的人們不曉得,原屬允州管轄的水軍營已在昨個兒夜裡就已偷偷地換了主人。而雙橋鎮的幾處戰略要點也悄然地多出了幾支駐軍。
鎖着雙橋鎮西邊通路的一所大宅被徵爲了軍用,密密麻麻地擠了二千員負責此方向防務的士兵,統一制式的玄衣黑甲,顯着他們來自雲州蕭家。
起先在沂山,會盟的七家說好雙橋共管。可最後還是由沈約次子沈青兵不血刃地納降了允州水軍,佔據了就紮在碼頭邊的大營,而其餘來援的只能各安營在被沈青指派的駐點。
另有盤算的蕭家不打算在夏口出頭招搖。因此,被拔到西邊的雲州軍倒更覺得合了心意,營地分配收拾格外利落……
一間原本應是家塾的大屋裡,獨臂的老斥候盧鷂子被手下的幾個年輕人緊緊圍在中間,口沫四濺地傳道授業。眉眼飛揚盡似在他的瘦臉上無處安放。
“探聽情報必須掩蹤藏跡,最忌突發善心救人,特別是女人。年輕漂亮的女人……一被纏上,十個鐵漢子就廢了五雙半……那些小娘皮慣常的感恩之言都是蝕骨毒液。單單一個公子還是恩公的稱謂就相距甚遠……”
“公子,奴家願留您身邊爲奴作婢報答救命之恩!”,見聚來聽講的人越來越多,越發得意的盧鷂子索性促狹地捏嗓子學起了女人腔。
待四周笑作一團後,盧鷂子又咳了咳,正色道:“可要是遇到老盧這樣又窮又醜的,必定會換了說法。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子必定來世結草銜環相報。看看,一下子就把咱踢到來生,而且是當牛作馬也不會讓你碰上汗毛一根……”
“叔!昨個兒六公子救下的那小娘子可是喚着他作恩公的!”,一個跳脫的小夥子立時得意地舉了相反的實例。
“那是因爲咱小六爺戴着面具。一張臉辨不出醜妍,把人嚇着了。你讓六公子把那面具摘了試試?”
盧鷂子在一片突現的寂靜中睨目鄙夷道:“想當年咱小六爺在江南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一張俊臉就盡能把情竅未開的小娘子迷得東倒西歪!”
“您倒說說,在江南我迷倒過誰?”,一聲冷哼。從盧鷂子背後響了起來。原本老盧以爲湊熱鬧過來的年輕人中,衆人打扮類似的蕭泓緩緩地直起了身。
被抓包的盧鷂子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在蕭泓審視探究的目光中閉緊了嘴。
他是看着蕭泓從少年長成青年,也曾推波助瀾過蕭周兩個小兒女的情事不假,但雖不知原因。蕭澤警告過他們這樣還在跟隨蕭泓的江南舊人,對着周曼雲其人其事必須封口。
這是軍令!
緊盯着心虛的盧鷂子看了會兒,蕭泓利落轉身,向着門外走去。
“六……六公子!小六!”
忽覺着情形有些不妙的盧鷂子,緊追慢趕跟着蕭泓的背影來到了大宅特意分出的一個獨門小院的門口。
門環扣響,院門開。
仍是一身黑色男裝打扮的年輕女子在門檻邊呆愣了下,卻還是將低頭在她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的蕭泓,讓進了門裡。
緊跟着的盧鷂子要進,卻被面帶薄怒的蕭泓毫不客氣一把搡出門外,再接着噹啷關上的院門在裡面迅速地插上了門閂。
“要等,你就在牆上等着!”,蕭泓利落地急退身兩步,立在院中揚臉對着同樣利索反應一個翻身就坐在院牆上的盧鷂子喝了話。
這也是軍令!
這算什麼事?!算是給小六望風,還是看住他不讓偷食?
呆坐在牆頭的盧鷂子嚼着夜風,低頭看看大開着堂屋門窗坐在桌旁品茗絮談的一對男女,懊惱一啐。
盧鷂子有一對好鷹眼,卻沒長着順風耳。
起先的幾句應當是客套,救命的恩公和受恩的小娘子你一禮我一禮,氣氛漸洽。
投入的傾談中,蕭泓原本冷肅的白玉俊臉飄上一層緋紅,越發顯得眉眼舒展,男色誘人。
而起先看着還有些臉紅的女子也漸漸大方地露出了本性,嬌憨笑,梨渦現,俏臉上更糅進了幾分蜜意。
雙目所見足以晃瞎了眼,頓時讓什麼也聽不着的盧鷂子生了鷹雄無用武之地的頹唐。
“六姑娘,如果他們待會兒有啥要關門的打算,老鷂子要不要下去幫你攪和了?話說,這他媽的關老子屁事……”,夜色中,忐忑不安的老斥候騎着牆,嘴裡喃喃地問候起不知身在何處的周曼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