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在回鸞灣的周家祖孫,總歸是沒吃上徐訥釣的翕澤魚。
早一步來了灣裡泊船的昇平號衆人正準備開着全魚夜宴,周家的小船就象是打着商量一樣撞了過來。
相請不如偶遇。徐羽本就與常跑船押貨的盧鷂子等人熟識,混吃喝已是熟門熟路。而久坐船中的周顯也樂得由徐訥扶着到岸上活動活動手腳,聽年青人講講近來的新鮮事。與老太爺比起來,近五十歲的高掌櫃也算是年紀小了。
周曼雲只得從善如流,很是斯文地跟在阿爺的身側,充當趁手的小柺棍,不離半步口氣得想多喝兩盞的的老爺子直皺眉頭。
昇平號的一干人等說是才從左近的白鶴梁船場接了條新船,預備着往寶山去。船是私船,沒跟順意船行搶水上生意的念頭,只是想在自家運着短運途的雜貨時便利一些。
一直繃着小臉的周曼雲聽了高掌櫃半實半虛的解釋,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說法,在一旁的阿爺與師父也就聽個表相,而前幾天杜玄霜已向她講過些個內情,在臨近各縣都有設點的昇平號盯上了義慶、寶山一帶,想要在那裡做些本小利大的買賣,而近年來經過商船歷練的順意船行更適合掛着同一塊招牌再另扯一路人馬以控住從翕澤沿芳溪向北的水路。
近年販奴到南邊來的那些商人也算幫了忙,從沿着運河支流而行的各個城鎮煽動逃奴收攏人手,順意船行也已開始做起了小動作。
但顯然,賊膽更大些的昇平號做得更過分了些。周曼雲晶亮剔透的眼睛掃視過坐在陰影角落裡的三四個人,心下了然。
那幾個壯年漢子的臉頰側邊都有着猙獰疤痕,應該是用刀銼或是火燎的,如果沒有猜錯,這幾個被昇平號收留的應該是“河人”。運河是修通的,但正象高維的父親正在負責夏口行宮修建設一樣,這些人莫名其妙從以役代賦的農夫變成看不見前路的罪奴,依舊是被驅使的主要人羣。
“他們是自己人。”黑暗中,蕭泓的手按在了一個疤面大漢手背虯起的青筋上,低聲喝着。
大漢低下了頭,粗壯的手指毫無意義地在地上畫着亂七八糟的線條,掩着心底一片煩亂。
周曼雲也立刻別過了頭,象只聽到弓弦聲響就驚嚇跑掉的小鹿。疤面漢子的隱怒和蕭泓的解釋,她沒看到也沒聽到,只是剛纔那麼跟蕭泓的目光輕輕一碰,就明白了他對自己打量人的行徑很是不滿。
待輕啜了。茶湯,定下神的周曼雲不禁爲剛纔的惶恐懊惱不已,銀牙咬碎。前世八年下來養成的習慣仿若根深蒂固,即使隔了這麼些年,依舊是他不用多言,她就自會看了眼色。
看着上次在白鶴梁的架式,蕭泓應當下定決心要離開的,可不知怎麼卻還滯在江南。若還是會這麼碰上,是不是應當是找個高僧或是老道,書一道“惡靈退散”的符紙來用用……
夜幕低垂,周曼雲瞪着一雙烏黑眼睛直盯着帳篷頂,輾轉難眠。
帳篷是昇平號的人均出來的,翕澤恰逢十八大潮,除了正趕巧來的兩拔人,其他停船在此的多是周邊的漁家自有住處,原本週家祖孫想着不是住在船上就是找個漁家借宿。可三下兩下,被說動的阿爺由着高掌櫃安排着住在了岸邊的營地裡,昇平號有人值夜護衛着,似乎顯得更安穩些。
人安穩,但心不靜。周曼雲坐起身,側耳聽了聽四下的動靜,摸索着披上了一身半舊的褐色袍子,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夜風輕吹,拍岸的湖水帶着淡淡的泥腥氣,水面倒映着夜空閃亮的星子。春季的夜空並不太適合觀星,但在今霄本應只缺了個小角的銀月靦腆地躲了起來,立在回鸞灣的岸邊,一擡頭,難得地能立時分辯出幾顆亮星。
獨立在江岸上的周曼雲仰頭望着天空輕聲喃喃地點數着。她跟着徐訥學毒傳承的一脈需要引星蠱入體,自然要熟悉星圖。她也喜歡在心緒煩亂的時候數數星,人心易變,人世易遷,但亙古不變的蒼穹卻會讓人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物我兩忘。
“觀星還是在夏天爲好。參橫鬥斜,銀河歸家……在春天看不到銀河,難免有些乏味了。”黑暗中,有聲音清瀝地如同透石而出的清泉,輕送到了周曼雲的耳邊。
周曼雲呆住了。
徐訥教曼雲學習星圖,因爲她原本就會着些,所以很是輕鬆。徐訥當是她家學淵源,而老太爺那邊也曾在給諸兄講課時提過星相,見曼雲會自然認爲是徐訥教的好。兩邊下,曼雲都含糊地混了過去。可追根溯源,最初教她觀星的正是眼前正從黑暗中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的少年。
前世他還教了她很多。教過她觀星、識圖,在野外辨別方向和時辰,也教過她怎麼用匕首自衛殺人。只可惜當初他教的雖然都是活命的法子,只是她幾乎都沒用過,也沒有活下去……
周曼雲垂下眼睫,悵然一笑,掉了頭向着來路折回了步子。
“周曼雲!你不用躲着我!”看着曼雲稍頓住的背影,蕭泓沉聲說道:“其實那……那件事……家父已經回信否了。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那件事就是他想求娶曼雲的事,蕭睿的覆信已從雲州送來,信中的意思明確地告訴他“休想”。當然,蕭睿的表述會更直白俗些,說是你小子連自己還要老爹養,就想着養女人,就這麼點出息,不如早死早超生。
“嗯!”周曼雲輕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家父也另有信給周老太爺,應當他老人家也看過的。”
這個沒聽阿爺提過,可能是覺得這種連點邊都挨不上的親事,不值一提。周曼雲淡然一笑,迴轉了身,面對了本不想再對上的人。她心中有懼,但也不想墮了氣勢,所以反提了聲音朗聲道:“如此甚好,不知蕭公子何日北歸?”
“事做好了,總要走的。畢竟家在雲州。”蕭泓象是想讓曼雲聽清一樣,邊說着邊向前走了兩步。
果不出所料,對面的小少女不着痕跡地退了半步,才又重新站定。四尺三寸,蕭泓估量了下他與曼雲之間的距離,低下頭,掩下了悶在胸間的一聲輕嘆。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就象那春日看不見的銀河其實一直都在一樣,在河兩岸相對着被人們演繹着故事的兩顆星其實是永遠碰不到一起的。就如同眼前的女孩在江南,而自己總歸要獨回北邊雲州一樣,原本就是要走向不同的地方。
“此前給你帶來的困擾,很是抱歉。是我想得簡單了……還有夜闖藏岫樓,當時我自恃着身手不錯以爲不會驚動到你,結果還是讓你受驚了。”因爲不知是否還有緣如此偶遇,蕭泓還是極盡誠懇地道歉。
“不是自恃身手不錯,是你從來都沒有考慮過別人會如何。特別是女孩家的閨譽,你何曾放在過眼裡。”曼雲冷聲應道。反正此生可能不復見,不如直白地說了不滿。不但是今世,還有前世在夏口雙橋鎮突闖高宅的那一次,似乎同一做派的這個人總是認爲自己無所不能,喜歡按自行其事,從來都不聽不問。
“我明白。下一次我不會再……”蕭泓笑應着,話出口半截又咽了,悵然地轉爲了一聲嘆道:“再沒有下一次了!”
曼雲輕輕地點了點頭。她即使對前世蕭泓有諸多不滿,但還是相信他應當能說到做到,只要不涉情愛,他還算得上是個守諾君子。
“當初想要娶你,可能也是因爲中了毒,不但眼睛看不見,而且糊塗了心竅吧!”見着曼雲的臉色稍霽,蕭泓放鬆了一直緊繃的身體,無奈地聳了聳肩。
“如果我沒給你下毒,你會如何?那晚來了就走,然後隨便偷些財物,如果有順手的兵器物什兒,也一塊摸走了?”周曼雲摸了摸現在還綁在腿上的潛靄,輕聲揣測着這把今生貼身匕首曾經的前世遭遇。
“會!”蕭泓乾脆地應道:“你若沒把我放倒,我自然是會順點東西走。那時我也沒打算現身投靠到昇平號,當然要讓你盡點通財之誼。至於……你那天殺羊的匕首就很好,那刀口……”
蕭泓有些遺憾地嘖嘖舌,對失之交臂的利器備感惋惜。
周曼雲的臉上不禁地浮上了一抹笑。前世的他就這樣拿着本就屬於她的東西再送給她作人情,居然還就讓她感念了多年,實在是讓人不知該如何評價。
“參橫鬥轉,天將明瞭。”指着遠山之間的依稀星光,蕭泓低聲地提醒着曼雲道:“你快回去吧!”
周曼雲懊惱地驚呼一聲,拎着袍角,一溜煙地向着自個兒的帳篷奔去,只留了立在岸邊的青蔥少年象是一棵送別的垂柳一樣,孤獨而倔強地立着。
朝陽斜鋪在船甲板上,待師父與曼雲扶着阿爺上船入艙,還留在岸上的徐羽慢條斯里地解開了系在岸上的纜繩,船身與岸邊漸拉開了縫隙,露出了一彎寧靜的水面,這時徐羽才一個折身飛躍,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甲板上,昂首立着。
要去寶山的昇平號衆人還沒出發,幾乎都圍在在岸邊看着,見徐羽賣弄身手,立即捧場地奉上了一波兒的掌聲歡呼。
在歡送聲中,離岸的小客船順着水勢,又向外飄出了三四尺,一道淺碧橫亙在船與岸間,漸漸地將兩邊越分越開。
徹夜未眠的蕭泓低着頭,將目光落在清澈的水面上,冗自出神。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