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被人推進門的女人就着一盞殘燭,眯眼打量下面色蒼白的高維,接着捋了捋下鬢邊散發,氣定神閒,優雅地拎着裙角坐到了男人的身邊。
也看清來人的高維,臉上毫不掩飾地浮起了濃重的厭色。
薛素紈沒理他,自顧自地伏趴在了榻上,面伏在下,一動不動就象具已然死去多時的屍體。
過了半響兒,女人又突然坐了起來,直勾勾地盯着高維發了一串兒沙啞的笑聲,“夫君!你現下是恨不得我死,但又不得不跟我綁在一塊兒了!”
見高維不應,薛素紈地衝着窗外掠過的一道侍衛的影子俏皮地呶了下嘴,接着道:“剛纔我應了馮立會在你身邊繼續監視着你的一舉一動,以防你歸降景朝後立時就將他們賣了。”
景帝在洛京收拾天香苑的事,天下皆知。高維也曾想過,若得歸景也索性將實爲天香女的薛素紈就此棄掉,然後與從前的一切罪孽盡數切淨了干係。
但被薛素紈揭了,他卻不認,反倒冷笑道:“馮公公用着你這個人盡可夫的女人簡直是失策至極。我隨時都能以不守婦道之名將你賣到青樓裡去。”
“賣了我?!”,薛素紈顫抖了下發白的嘴脣,接着又抿嘴笑着嬌聲道:“夫君,您忘記了當年回到建陽,我可是朝廷嘉獎過的義妾呢!若不是江南士大夫有着不能以妾爲妻的臭規矩,朝野之上可有不少人認爲你應當將妾扶爲正妻呢!”
高維低頭不語,緊緊抱着手中包裹的指節瞬間緊繃地發白。
薛素紈說的是實情。
泰業十一年自夏口逃亡,高維是撇下親生孃親逃走的,若是就此隱姓埋名歸避鄉里也就算了。但若要不影響仕途,就得另有了說法。
所以,當年入建陽城前,高維就早早地病了。他昏迷不醒地躺在敞板車上,邊上跟着蓬頭垢面挺着個大肚子的女人,淒涼至極。
建陽城中人所知的故事是這樣。夏口城破,高維帶着一家老小到了雙橋鎮。因當時的聯軍主將沈青好色強奪其嫂楊氏,下手將高家滅門。身受重傷昏迷不信的高維是被小妾薛氏冒死與忠僕一道拖出來的,一路坎坷,千辛萬苦地纔回了江南。
爲人子者臨難之時捨棄親母爲大不孝,別說出仕,按着民俗被唾沫淹都會淹死的。因此,早已厭棄了薛素紈的高維,不得不爲自個兒的名聲,捧起了薛素紈。
進了建陽不到三日就生產的薛素紈按着高家的意思本來應當死於產後血崩。得名而葬。可這女人卻利用着短短的時日,就重搭上了在皇宮中的馮立,有着太妃娘娘懿旨看護的生產有驚無險……
高維的臉色變了又變,越發地讓薛素紈心情愉悅了,她咯咯地笑出了聲:“夫君!馮公公也是爲了你着想,才冒險把賤妾撈了出來。你想想。若是那些衝進寶儀宮的士兵發現了妖妃身邊居然還有着你的愛妾,將來你又怎麼再裝了道德君子?”
女人放肆的笑聲中,高維盡拋了心中不忿。身子向前挪了幾分,焦急問道:“素素!你來這兒前,寶儀宮如何了?張妖妃和那些男人……”
“素素?”,薛素紈挑起眉梢,樂不可支,又笑了會兒,才冷下臉兒嘆道:“馮公公給他們都下了藥,都逃不了。他們必是會統統死在寶儀宮中的。”
“那就好!”,高維安穩地放下心來。這樣一來,知道他從前荒唐事的人就又少了一些。
好?薛素紈徹底沉默了。擡起的一根纖指緊緊地扣在了自己的芳脣上。
微腫的嫣紅所留的最後一點溫度是屬於另一個美麗女人的。
薛素紈隱隱覺得她在迷迷糊糊中被馮立帶走時,張惜惜是清醒的。甚至她離去時,地上的那雙美目也一直盯緊着她的背後。久久相隨。
因了太妃娘娘的關係,一次又一次地被侮辱傷害不假,但若不是她,薛素紈早就死在了兩次兇險的生產時。放蕩且又惡毒的妖女,說來比眼前的正人君子更可愛些。
薛素紈瞟了已然面色恢復了平靜的高維一眼,靜靜地垂下了眼簾……
東方現出一絲魚肚白,而西邊的天空上還掛着一彎慘白月鉤。
時臨卯正,被困在建陽城西的蕭泓緊捏着手中馬鞭,手暴青筋,心中氣結。
蕭泓曾預想過佔領建陽的難度,但在寅時封鎖了四門後進城遇到的一切還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
建陽城門絲毫沒有抵抗地打開,踏馬進門未遇了帶胄攜刀的一兵一卒,反倒是一羣峨冠博帶的高官在前,身後引着一大幫子明顯是在睡鄉中被敲鑼打鼓弄醒的建陽百姓,軟軟綿綿卻又結結實實地跪堵在了前行的道路上。
景軍分兵街巷,迅速地佔據箭矢弓弩架設的高地,又驅人清街,以皇宮爲中心向前推進。
隨着時間推移,街道上出現的百姓不減反多,建陽原本的守軍及衙門差役一直不停地在鼓搗着百姓出門相迎。好幾拔被逮到的,都是景軍士兵將刀鋒架在脖子上時才停了手中鑼鼓,可謂盡職盡責到了極至。
挾民自保!
原本就是想趁着建陽未降殺進城的蕭泓,對眼前一個個點頭哈腰的高官行徑心知肚明,但一腔憤懣卻無處可泄。
蕭泓身邊的一名佐將,握拳擋在嘴上重重地一咳,提醒着被幾位老大人死皮賴臉纏住的蕭泓。
遙遙在望的建陽皇宮方向隱約冒出了絲縷煙氣。想是先進城的斥候隊伍見情形不對,先下手爲強地造出了事端。
蕭泓心頭如釋重負,立時繃起臉,向着幾位陳朝舊臣拱了拱手,厲聲道:“皇宮有險!爲救幼帝。本王先行一步了。”
隨旗而行的隊伍開始扯下了方纔不得不強撐的親民和善,呼喝着阻路者死的口號,向着皇宮狠衝而去。
幾位老大人面面相覷地相互看了看,接着也不顧形象拎着袍子在後面狂追,嘴裡悽苦地喊叫解釋着,“燕王殿下,燕王殿下!皇宮無事!只是幾位相爺正領人請着皇……舊陳的越王殿下出宮遞了降書。”
還沒說要不要受他們的降。倒就自覺地將自家的主君降了位份。蕭泓聽到了身後叫聲不由暗啐,催馬向前的速度反倒更快了……
籲的一聲長嘶,影騅含憤在皇宮大門前,人立而頓。
馬兒高揚起的前蹄在主人的低語安撫下重重落下,足踏揚塵,直唬得正前方一個穿着明黃龍袍的小白胖子哇地一下哭出了聲,狂甩着鼻涕眼淚反身撲向了身後一個氣度沉穩的中年人。
熟悉的高相爺雖然眼珠子帶着疲累的紅絲,但白麪清須還是一如從前的溫文沉靜。本就有些憨傻的陳朝幼帝摟上了他的脖子,更是貪着安心。死死巴着不肯放鬆。
高恭立時清醒地認出了眼前隱帶怒氣的年輕人正是要防着的正主,緊抱着懷中的小皇帝立時就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下了。
再鋒銳的利劍遇上了滾刀肉,也在所難免地受阻於前。
終究是晚一步的蕭泓眼皮子跳了跳,躍下馬背,捏緊了手中的劍柄。
“殿下現在的一舉一動正代表着陛下對建陽臣民的態度。想做什麼,還請三思而行!”,在他的身後。自有老成持重的部將幕僚緊緊跟了上來,年紀最長的韋元讓先生被衆人推舉了湊到蕭泓身邊低聲地做着提示。
與蕭家諸子現在所帶的兵馬一樣,蕭泓來了江南後的所部並非當年領軍收復幽燕的舊兵舊將。景帝蕭睿似乎是有意調劑安排着,不讓膝下諸子擁有了鐵板一塊的部屬。
所以,蕭泓決定先進建陽的決定從一開始就受到了多人的反對。更是差人往蕭淵領的右營和後方中軍送了信後,才得以入城。
而現在,若想裝瘋賣傻地突下狠手殺些城中官員也是不得。
蕭泓咬着牙,握在劍上的手緊了鬆,鬆了又緊。最終還是沉着臉吩咐了部下迅速入宮將高恭此前帶來圍宮的兵馬盡皆繳械,而自己卻是稍和了面上青筋。緩步走到了緊緊抱作一團的君臣面前,欠身相扶。
高恭長舒了一口氣,摟抱着幼帝的一雙胳膊卻是箍得更緊了。
一直以來。旁人不屑哄着小傻子的溫吞功夫終於還是收了成效。此時起,他只要抱緊了懷中小兒,應當就能苟活下性命。
暗自慶幸的高恭隨勢站起了身,目光觸到了蕭泓眼角的冷意時迅速閃爍躲開。他一邊故作泰然象是個慈祥祖父一樣哄着懷中癡兒,一邊在心中暗怨起了不知所蹤的二兒子。
高維常常私入宮帷邀幸張太妃的事兒,高恭是知道的。張惜惜既有身份,又有着一幫子武力高強的侍從傍身,所以身爲人父的高恭一向是對此睜一隻眼閉一眼,偶爾還會出手幫着掩飾一二。
畢竟生爲父子。高維當年從夏口逃到建陽的經歷,滿城盡贊,高恭卻是通過清遠族中知道了更多的真相。隱忍着不去挑破,也是爲着一榮皆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而這一次提前在景軍入城前闖宮,高恭除了要找到小皇帝之外,也想搶在人前親手先結果了家中逆子。
寶儀宮那些由張惜惜私渡進宮必定須死的玩物中混入一具剁爛面目的男屍,比之有個曾謀過景朝太子和親王的兒子要強得多。
配合着清遠高氏宗族的出族告示,將曾經過往的一切錯誤推給了本就畜生不如的兒子,也不失爲一了百了的法子。
只是讓高恭鬱結的是方纔他們搜遍了寶儀宮也沒見到高維的影子。
還有,那塊應由張惜惜私密藏下的國璽也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