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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霍山,傍芳溪,霍城從古時的溪邊小村,漸成集鎮,再到了如今的縣治,居停此處數百年的周姓大族功不可沒。
和其他有着豪族祖地的州縣一樣,霍城周家若有事,也是先循着家醜不外揚的規矩,宗族中自行處置,若非必要並不會動到官家,即使家中有進士及第做了官的也是如此。
數百年來,周氏宗族開枝散葉繁衍的人丁也多,難免有些無事可做而又熱心宗族事的閒人,天天揪找着宗親們的錯處,喝令改之,以收謝禮。
因此,當溪南小周府的五奶奶杜氏生下個妖物的傳言,隨着不知從何處來的銅錢,在街面上倒過了幾手,周家霍山的半山別院的門口就堵上了百十來號羣情激昂的周氏族人。
人羣中也有老實些的,犯着嘀咕,悄聲道:“那孩子怪倒是怪了,但也是周柘的遺腹子,說來還跟太子爺有着淵源……世榮公從朝中退下,也是進了品階,賜了儀仗的,若是他真心想護着,也是難辦。”
“我們溪北大周府裡還沒透出消息來。上山前,我專門報了咱們要把那怪娃娃帶去祭了祖,淮二叔也沒說不準!”,嚷嚷的漢子一副得色,親近地稱呼着周家目前的族長周淮作淮二叔,顯示着自家還是剛從嫡宗分出來不久,與衆不同。
“就是……就是……”
在門前的一片喧鬧附合聲中,有人一把揪住了身邊一個正掩面躲避想要溜走的男人,用手指着,大聲地嚷開,道:“大夥兒,看,小周府的周鬆!他也在這……”
恍然大悟的聲響在人堆裡此起彼伏。有幾個與周鬆輩份相近也慣長混臉熟的,已沒樣兒地湊上前對周鬆勾肩搭,捶胸頓足地擺出了同仇敵愾的架式。更有甚者,腆着臉,大咧咧地謝了周鬆的的賞銀,拍着胸脯保證的,會讓周鬆得償所願。
得償何願?被緊緊圍在人羣中的周鬆欲哭無淚。
這些他壓根就不認識的族人說是周鬆使了錢銀,讓他們來鬧。可他也是才帶着氣出了半山別院的大門,往下山路上沒走久,又被裹挾了回來。
“鬆大爺。您且說說,這一次是把那小妖物處置掉就好了……還是一鼓作氣,咱給柘五爺膝下過繼個小子。把這些別院山產一氣兒地都拿回來……要我說,顯爺爺也是處事不公,那小妖物還沒生下來,就將這大片的良田山地都轉給了五房。要是小妖物沒了,你們五房也就有個要外嫁的姑娘。難不成就這樣。讓我們周家的地姓了別家的姓……”
四周的嘈雜聲一下子都灌進了周鬆的腦袋裡,他的臉騰地一下變得通紅。
在家中,周顯也聽到孃親與妻子對周顯緊急處置產業辦理文書的抱怨,當時他並未多想,可這會兒,被外人揭了出來。實在讓他羞愧難當。
“爹爹眼裡又何時有我這個嫡長子!”,想到了周顯護着五弟弟骨灰離開洛京,將他獨自丟在獄中的那段日子。周鬆眼眶一下子紅了起來,輕聲道:“原本,爹爹就偏着五弟,周柘死了,他就恨不得我也死去……”
譁然聲向四下擴散開去。更引了一片義憤填膺。雖說圍在這兒的人,論起根來。一個個都旁庶得不知到何處,但不妨礙他們維護正統嫡枝的心意。
周鬆又對着半山別院緊閉的大門跪下了,腰桿挺直。此前被老爹潑茶趕出門的惶惶不安再也不見,身後那些個他原本從未拿正眼看過的族人,讓他備感寬慰。
“出……出來了……”,有聲音在不遠處喊着,都盯着正大門看着的一堆人齊齊地扭過了頭,周鬆緩緩地站起了身子。
半山別院的正門有階,而此時打開的是不遠處的一道車行門。
好事的人羣一擁而上,最前排地很快地收住步子,自成一列,害得後來人只得撞在他們的脊背上。
“咋回事!這是……”,後面質疑的聲音一下子也頓住了。
“天子賜的駟馬安車……”
十對穿黑色弁服,腰帶鑲着銅色獸頭的騎士,前四後六,護在兩輛馬車的前後,神情嚴肅。
前一輛馬車朱輪華蓋,遮擋得不透半點風,四匹黑色駿馬拉着,端正穩當。穿着紫色大科朝服的周顯安坐在車中,曼雲踞坐在他的腳邊,託着爺爺的手,口鼻觀心,仿若對外面的一切充耳不聞。
周顯榮退,天子賜車賜杖,可他一向覺着這份歸鄉榮耀沉甸甸地壓着周柘的人命,因此從未使出來過。
但世人總是先敬衣冠後敬人,就連自家的親生兒也是。敢叫囂着糾衆上門,不過是看着老父無用!周顯聽着車窗外隱約有人喚着周鬆的聲音,心中大慟。
“本想明日辦的,也只能今日就出來了。我們快些,說不準趕回來時,愷哥兒還醒着呢。”。周顯低頭看着眼前一臉凝重的曼雲,朗聲一笑。
曼雲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跟阿爺要一起去大周府,把弟弟的事情扯清楚。
纔出生沒幾天的周愷,自然是捨不得帶着亂跑的,爲了他,周顯在後面的車上另安置了人。
後一輛馬車只用雙轅,雖然現下還春寒料峭,但車帷已換了淺白的輕紗,透過時不時被春風撩動的紗簾,可以看見車裡影影綽綽對坐着的兩個人影,身姿曼妙。
車隊向着山下的霍城行去,如逐浪覓食的水鳥一樣跟着去的人流,一邊跟着,一邊議論紛紛。
“那些護車的侍衛應當是周家五奶奶家的……說來,都是軍中正經的武職……”,跟行的人羣中,有人想起了曾經捱到的老拳,吱了一聲,就蹩手蹩腳地溜了。
但仍好些人鍥而不捨,除了個別幾個還關心着杜氏生的那個孩子在不在車上,大部分人都在想弄明白了後一輛張揚的馬車上坐着的兩個女人究竟是誰了。
名門世家的內宅婦人。在市井中能有個隱約的美名傳着就不錯了。平日裡,就算是進香走親有所進出,不能車行直入二門,也會有圍帷擋得嚴實。周顯這隊出行,車中人若隱若現地露了異於平常婦人打扮的身形,卻讓一羣閒人很是興奮地忘記了原本的初衷。
緩緩前進的車隊在進霍城城門時,刻意地停了一下。不是爲了停車待檢,而是掀開了後一輛車的圍擋。
倒吸了口氣的詫異之聲,瞬間跟着投射而來的目光,凝在車上。
車上兩個披髮於肩的麗人踞坐相對。因周家正處喪中,裝束素淡,一淺青。一月白。但同是綾緞制的衣服,款式異於中土,緊繃着酥胸,但腰際卻放空一片,露出的蠻腰不盈一握。
更奇的是兩個女人。是一模一樣的異族孿生女,鼻挺目深,輪廓分明。在陽光下,兩瀑秀髮反射着棕紅色的光澤。
車隊迤邐向前,跟在車子後面的人越來越多。
“她們的眼睛是綠色的!”,人羣中有孩子。突然地尖叫出聲。幾個孩子嚇得跑開,沒多會兒又跑了回來,繼續遠遠地跟着。
坐在車上的兩個女子中。着青的一位似乎有些侷促不安地停下了頭,另一個女人伸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半掀開車簾向後看了看的曼雲,放下了手,澀澀地對周顯說道:“阿爺。夠了吧。讓她們把簾子放下來吧。”。
後邊的車上的兩個異族美女,麗芙、麗菱是十年前由她的外祖母莫支氏送給周顯的。據說來自極西的漠國。她們早在永德十四年,就跟着第一批迴鄉的周家子弟一起回了霍城,但因長相特異,當時就被太夫人孟氏安排住進了半山別院裡,除了照顧飲食起居的下人,不曾與外人相見。
她們都是周顯的姬妾,若是按着規矩,如不是要將她們發賣,周顯不應當這樣將她們當着大庭廣衆,示於人前。
周顯睜開了昏黃的老淚,認真地看了看眼前的曼雲,示意她喚過改行在車側的杜玄霜。
周曼雲將小手伸出招了擡,看着玄霜向着車邊靠來,長舒口氣。同爲女子,這樣拋頭露面的艱難之處,能免則免。
“玄霜!讓她們下車走!跟四周的人打招呼,要顯得開心些。我們去大周府,這兒,你留兩個人看着就好,許她們隨意走動,跟霍城百姓多說話……”
“阿爺!”,周曼雲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霍城裡,現在除了愷哥兒,只有她們。你若想讓愷哥兒以後好好地在這本就屬於他的故鄉長大,而不是躲在山上,就得讓她們現在就盡份心力。”。周顯清晰地說道,一臉嚴肅。爲了愷哥兒,一切都不重要,放任兩個內宅裡的異族美姬在外晃盪,損得不過是些虛名而已。
想明白了祖父的作法,曼雲不再做聲,端坐如常。
馬車繼續前行,前方的溪北大周府隱約可見……
“妹妹!怎麼辦?”,看着把她們拋在陌生鬧市漸行漸遠,兩個紅髮美人中的姐姐麗芙眼裡淚花兒打轉。她們打四五歲起,就被轉賣來轉買去,到了十六歲上跟了周顯,纔開始有了安穩日子,躲在院子裡相依爲命,但也不用再被人挑貨物一樣看着,可現在,周邊突然一下子多出來的猥褻眼神兒,讓她一下接受不得。
“姐姐!老爺說過,等我們辦好了這事,讓小哥兒上了宗譜。他把身契還我們呢!”,妹妹麗菱快速地在姐姐耳朵邊安慰一句,笑盈盈地伸出一隻胳膊,讓個五六歲大的孩子摸了一把。
緊接着,又有兩三個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圍了過來,好奇地摸上了麗菱的手。
“這不也很好!”,麗菱笑着,兩隻綠眼睛閃閃發亮。
斜裡插來的一隻中年男人的豬爪,被守在姐倆身邊的邢老四一記刀背拍開,痛得男人抱手,站在遠處跳,敢怒不敢言。
扯着臉上還帶着苦笑的姐姐,大步向前走去,麗菱豐潤的脣在陽光的照射下更顯得能淌出了蜜,悄聲示意着麗芙看看身邊年輕護衛的矯健身姿。
“姐!我若得回身契,就再求老爺放了我,然後找個這樣年輕結實的男人!”
“菱!不可以的!”,聽着麗菱大膽放肆的言語,麗芙原本就如玉的臉頰更加發白。
沒理會姐姐的勸阻,已昂首走進路邊一家樂器鋪裡的麗芙,拿起了一把琵琶,隨心絃一拔,媚眼兒輕挑,樂不可支地咯咯笑開了。
不多時,歡快的樂聲在霍城的街頭響起,彈琵琶的卻換成了硬被妹妹將樂器塞進她手裡的麗芙,一浸在樂聲中,她也無了方纔的侷促不安。
霍城街頭一時間萬人空巷,在衆人的圍觀中,麗菱越發得意,踮腳旋舞,纖腰輕擰,折袖俯身。二十六的年紀,青春將逝,盡力一博,盼得知音,更願得自由。
一雙綠翡一樣的漂亮大眼,不自覺地又向着一直在偷偷觀察的那人身上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