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滿載的大船劃開沱江水面,緩緩地離了金漵灣碼頭。
即使船甲板上對岸揮別的人頭攢動,身影相疊,小孩子跪着磕頭的身影根本無法讓岸上看見毫分,五大三粗的雷大嫂還是硬押着自己的兩個小子對着前方密匝的人腿結結實實地磕着響頭,額板相碰,砰砰作響……
“笨珠兒!就這麼讓出船位不可惜嗎?”,望着遠去的船影,白露攬着愛嬌地倚着她的麗珠,溫柔笑問。如果說此前,她不過是因爲曼雲的關係愛屋及烏,那現在卻是更覺得被懷中的女子叫着妗妗也是一件幸事。
“妗妗!也不算讓!平家夫妻是從江南來夏口的小商賈,遇上兵災自然是想越早躲回江南越好。可我和夫君都是夏口人,這一次駱家逃得也匆忙,如果我們能留故土打理清楚家中事,長輩們也是肯的。”
“我給爹孃託了信,我留在江北有夫君陪着。還有,妗妗和雲姐姐又不會不管了我。”,蔡麗珠腆着圓潤的紅臉兒嬌聲笑,反手將白露摟得更緊了些。
站在兩個婦人身邊的駱彥行看着自家的小妻子溫柔笑應。不管如何,夫妻能一處就好,再接着不管再有什麼,他也不會再把麗珠弄丟了。
在江岸邊望船遠行人中,只有沒來由地直覺得有些不對勁的杜玄霜緊皺着眉頭,啞聲似自語地道:“那對夫妻辰時來巳時走,匆匆忙忙,我們也沒細盤了根底。剛纔登船我看那男人行跡掩塞,眼神飄忽……”
實話實說,從那對夫妻拿着曼雲的佩玉找上他,再到急登船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杜玄霜有許多疑問根本就沒來得急釐清。
平家娘子說過是在雙橋蕭家兵營幫工時。在新房附近見着了新嫁娘,可是蕭家與杜玄霜出身的燕州軍一脈相承,如此隨意渙散的軍紀就算是以蕭泓年少和喜事匆忙的理由解釋也牽強。曼雲長相說得半點不差。可略帶的一句大紅嫁衣卻又不對。只是那女人靈覺,口風轉得快。三下兩下又用哭哭啼啼擋着,硬是給胡混過去。
更何況……
杜玄霜鬱悶一嘆,道:“你讓了籤號,也不過只得了那女人幾聲乾嚎似的謝。一說可以上船,倆口子就忙不迭地鑽到倉裡再不出來……唉!說不準你們救了一對不曉感思的白眼狼。”
“舅舅!也許是他們急着逃命纔會那麼慌里慌張的。”,蔡麗珠明麗的臉上增了些羞紅,轉對自家丈夫道:“我在西陵山得了蕭……姐夫救時也是糊里糊塗。根本連個謝字都不會講。夫君,以後我們可要好好地報答姐姐姐夫呢!”
“嗯!娘子說的對!”,駱彥行立即鄭重地點了點頭。
又是一對傻的!同樣出身和睦家庭又被父母愛護有加的這對小倆口,心性本就溫敦。即便突遇災難流離,看着瘡痍人世的眼瞳依舊能保持着陽光溫暖的明淨,不記所施,但記所受。
白露眯着眼愛憐地摸了摸麗珠順滑的發鬂,忍不住地輕聲相贊。“麗珠你性子好,以後定是個有福的。”
“是呀!我、雲姐姐,還有妗妗,我們都是有福氣的。”,蔡麗珠咯咯地笑出了聲。天真而又爽朗。
算了!事已至此,就算所救非人也罷了,就當是看在那女人肚裡的孩子份上。杜玄霜緩舒了眉頭,長嘆口氣,決定暫將此事擱着,待與曼雲重會時再問個清楚……
江景漸移,乘船南下的人們再也看不到了金漵灣的一星半點,在船員們“防浪防賊防官兵”的呼喊聲中,小心謹慎地躥回到各個已安排的艙室裡,行動的快捷默契象極了久經訓練。
牽着兩個娃娃飛快跑的雷大嫂剛進上船後被分到的艙房,立即就被一陣罵咧咧的聲音吸引住了目光。
在金漵灣與她嗓門不相上下的一箇中年婦人正叉着腰罵着一對縮在牆角的夫妻:“你個欠拔搓的小娘皮!駱家人是杜船東的親戚,老老少少十幾口子也只能擠了一間,咱也在門口看過也就這艙一半大。你們不是他家人,就麻溜地分了男女跟大夥兒一道擠擠就得了,還好意思腆着臉說你們夫妻不想分開。這麼缺男人,你咋不帶上你家的縮頭龜孫直接在夏口躺屍去!”
被罵到的丈夫倒是往妻子身後躲得更嚴實了些,將大肚婆娘頂在前方抗罵。這一艙原本按船員安排的都是婦女孩童,只是互相依靠和防範的兩人確實是不想就此分開。
手撫着大肚子的孕婦,雙眸含淚委屈道:“大嫂,我不過是肚痛腿痠,生怕孩子有個閃失……”。
在金漵灣上薛素紈就不停地哭了幾場,剛躲在船艙暗處稍拾掇下容貌,雖還有脂粉掩着,但還是露出了一些些楚楚可憐的嬌好顏色。
“呸!狐媚子就會裝模作樣!別以爲駱娘子好心換了籤給你,你就能挺個大肚子享了各種好處,你當老孃沒生過娃兒?這天下會生娃兒的女人多了去了,雷大嫂!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婦人暼過艙內的其他老實婦人,直接問上了與己投契的雷大嫂。
“是!讓他們滾出去!”,平日裡遇上這類不平事,必會講義氣捋袖子上的雷大嫂強摁着兩兄弟腦袋蓋着衣裳躺下,半點沒有起身相助的意思,低頭應答的甕聲也迥異平日。
沒得到意料之援的胖婦人不滿地撇了撇嘴,往着薛素紈的方向擡腳走了過去,想要親自將躲在她身後的男人丟出去。
一邊倒的廝打沒兩下,胖婦本可乘勝追擊的戰果被發現異動的船員制止了,問明情況請示船長,居然喝令着高維與薛素紈兩個一齊挪了地方。
“媽的,太好命了!居然給他們倆口子整了了船員間放雜物的小壁櫥子!”,好奇尾隨探過情形的胖婦人回到艙內,一肘子就頂了雷大嫂的胸口皺眉道:“你咋今個兒也不幫我!”
“嗓子疼!”,雷大嫂擡臉憨笑着,硬憋着的聲音的確颳得難聽。胖婦人遺憾地哼了聲。起身回了自家孩子呆的另一邊。
雷大嫂低下頭,粗糙的大手輕顫着摸過了兩個兒子圓圓的小腦袋。她喉嚨不痛,只是心痛。那種唯恐孩子受傷害的疼。她不過是個山村貧女,因爲孃親能生得了家中兄弟姐妹九個。卻又無法好好養活,就把行三的她賣給了個薛姓商人當了繼妻。薛商看上的不過是她象孃親一樣的健壯身體還有她家裡男多女少的比率,而她肚子也的確爭氣三年抱倆。
那時村裡人盡說她是享上了無邊的福氣。只自家的夫君打兩個兒子生下來就副神神怪怪的樣子,給她交代了許多逃生準備,本以爲孩子的爹是防着仇家,爲人妻的不就也得認了擔了。可不曾想,他交待要爲兩個孩子小心戒備的是他們異母的親姐姐。那小姑娘的特徵習慣,當爹的都一絲一絲讓她認得分明。
“俺嫁進去時,她不過是個十歲多點的小妮子……”,雷大嫂嘴裡含糊低喃着。眼中驚懼分明。當年丈夫陪上性命示警換來的死裡逃生,她記憶尤新。所以剛纔只一眼,她就認出了艙裡那個孕婦就是傳聞中已死的繼女。
再低頭在看到兩個孩子如小獸惶惶不安的眼神時,雷大嫂咬上了牙,擡起雙手牢牢矇住的眼中盡剩了狠戾。
護犢子!這是世上爲人母的女人唯一會瘋狂甚至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事情……
雙橋鎮鎮西的大宅緊鎖。象是正緊張而又嚴肅地隔絕着鎮上越來越濃重的暴虐氣息,只有小院裡喜氣未褪的新房裡,還餘着些溫情脈脈。
“五姐和紅梅不能回去了,我讓她們一起到這裡陪着你。而接下來,我也不能再來看你。是要和將士們一道的。你要老老實實的,不管聽到任何人傳的任何消息,不是我本人就都不要信……”,蕭泓低聲囑咐着,將手上擦好的潛靄入鞘放在了曼雲的掌心,接着合掌緊緊一捏。
老老實實,不管聽到任何人傳的任何消息,不是本人就不要信……這樣的囑咐好象前世就聽過,不過隨着他從說到吼的語氣越來越冷,自己也就根本置之腦後了。突然覺得腦仁一痛的曼雲閉了下眼,眼角輕滲出滴晶瑩的淚花。
擡起隻手愛憐地蹭掉妻子的眼淚,蕭泓大聲笑道:“不過是小心無大錯罷了。實則根本不算什麼,不說現在只是沈白兩家象是要開打而已。就算你讓我去單挑了那幾家,不過也是不過一時半刻就能手到擒來的小事。”
“你還這樣說!盧叔說過白家正借我的事在鬧你呢?”,雙橋鎮隱有亂象,皆爲丟了人,還爲婦人佔多。而在這當口娶妻的蕭泓,也被質疑着娶妻何人。
“其實要解釋起來簡單。只是一來他們只是藉機生事,我們去強調真相沒有意義。再者……當初爹爹與阿爺有過約定,蕭周聯姻事要暫保密,畢竟蕭家在北周家在南,而現在帝駕又去了江南,所以還是要委屈你……”
“不委屈!對兩家都好的事,我不會委屈。我本來還怕你忍不得,想要勸你呢!”
“你當我是個孩子?我是男人,你男人!”,蕭泓笑着扯着曼雲坐在腿上,親暱地抵上了她的額頭。從前那些痛苦盡是年少衝動付出的代價,現在他爲人夫,爲着責任也會斂了輕狂的脾氣。
“周曼雲,你也一樣。潛靄給你只是物歸原主,你只要盡力護好自己的安全就好。相信我,無論什麼情況,我都會完好無缺地重回到你身邊的。”
“我曉得,匕在人在,我不會再弄丟的,不然你就把我碎……”,不期然,曼雲又想起了蕭泓愛說的狠話。
“弄丟也沒關係!”,蕭泓在曼雲脣上輕啜一口止了她的話頭,接着扳正她的雙肩,認真地盯着女人不解閃動的眼眸,輕聲道:“你纔是世上最重要的!”
“肉麻!”,淚光一閃,曼雲飛快地別過頭,再轉回來雙眸卻是換上了滿眼的喜悅,璨如星辰,一個輕若細羽的吻印在了男人的眼簾上。
沒再有任何親密的舉動,只兩雙手牢牢地十指相扣,相互癡傻地凝望,象默契地是要將對方再往心中深烙下些痕跡。
“等你回來!”,手緩緩地放開了,站起身的周曼雲恬靜地露出微笑。
“好!”,一身玄甲整齊的蕭泓伸出手拿起桌案上的面具重扣回到了臉上,大步出屋的雙腳未再有半點流連。
兵士們簇擁的背影漸行漸遠,立在院門的倩影形單影隻,卻傲然直挺地如竹如鬆。
“我曾經還想過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周遊天下呢!”,曼雲臉上掛着微笑,小聲地腹誹着甩手離開的男人,“結果,還得老老實實地在等你……”
但是,等人歸的感覺也挺好。
世上的每個人都是獨立而又自由的,就算一個人照樣能走到地老天荒。但是一紙婚書不就是要將自由放到了對方的手裡,兩人共同決定着將來可以一起走到的邊境,也許難免會磕磕絆絆,也許還會在一次次調整方向時爭執吵鬧……
可兩顆心在一起契合的交集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吧?
“所以,等就等吧!”,周曼雲溫柔地對着前方早已看不見的一片虛空,輕聲地道:“等你一起……”
我的手掌一直都沒放開呢!一隻潔白無瑕的玉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