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的陽光透着股子有氣無力的懶散,一匹駕轅的灰色牝馬百無聊賴地停在片樹林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甩着尾巴,身後拖着的青篷油車,廂簾緊閉。
一個身材粗短卻壯實的中年漢子從林中轉了出來,一邊嘴裡嘟嘟噥噥抱怨着,一邊繫着腰上耷拉的褲帶。
“康老三!少爺沒跟你一道回來?”
車簾輕晃,一隻瓊脂玉凝的素手卷撐着布簾,半遮半現出一張嬌美容顏,笑容親暱。
果然是少爺走哪兒就得帶哪兒的寵妾!衝着又嬌又嗲的姿容,也不會讓男人嫌棄了她是個大着肚皮的累贅。
康老三忍不住嚥了口唾沫,原本粗嘎的嗓子硬憋出了幾分溫和,急忙安慰道:“薛姨娘別急!剛小的才拉……那好了以後,有喊二少爺一起回來來着,他說肚子有些難受。”。薛素紈靠坐在車門邊,羞澀地點了點頭。
男人粗大的嗓門立時對着林子裡賣力地叫了起來,“二少爺!二少爺……”。
可喊了半響兒,寂靜的樹林裡卻沒有半點回聲。
“少爺他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薛素紈一把抓住了康老三的胳膊,一雙美眸泫然欲淚,“若是二少爺有個萬一,妾該怎麼辦纔好?”
細指直摳進肉皮,被硬扯着的胳膊仿若就要蹭上了她豐潤高挺的雙峰,兩眼直勾盯上車門邊美豔孕婦的漢子直覺得腦袋一陣發懵,手軟腳軟,雙手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去……一條黑影悄然靠近了馬車,雙手高高舉起一塊前端帶尖的圓石……
“噁心!”,臉色慘白的高維用力扒開了倒在車上的屍體,嘴裡狠啐。仍帶着戾氣的眼睛斜瞪着正鎮定從容整理衣裳發鬂的小妾。
“若不是二少爺非要滅口,妾又何必出賣色相引了這賤僕的注意。”,薛素紈冷眼打量了下高維還在氣惱起伏的胸口,咯咯地笑出了聲,“昨晚您讓妾身幫你給夫人用藥時,可就已經應了妾身。患難與共永不相棄,總不成現在您又想殺了妾吧?”
話說得輕佻,但薛素紈按着隆起腹部的手還是不覺輕顫,但事已行至此,她也只能強撐着冷靜自若爲自己博條活路。
昨晚,如果不是一直盯着高維動靜,看出他找着各種理由幾進幾齣上房卻沒法子拿走由高夫人控着的細軟,而提出主動幫忙,眼前的良人應該一開始就是打算把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都棄雙橋的。連親孃都不管的男人又怎麼會管到妻兒。
“夫君不看在孩兒面上。也要念着張太妃還有昨晚給您報信的義士!”,薛素紈嬌滴滴地點上了高維在乎的死穴,一隻嬌若無力的小手輕輕地向前遞去。
高維微笑着走了過來,親暱地將懷胎六月的愛妾攙扶了起來,磨在她耳邊輕聲道:“說來天香苑還真是神通廣大……只是若娘子能透了更多的底細,讓爲夫在雙橋找到真佛,不也不用逃命奔波苦着了我們的孩子。”
能從雙橋逃命,高維是接到信報的。來報的不是他給了錢銀去打聽的墨竹。而是個藏頭遮面的黑衣人,只與薛素紈幾句暗語透着來自天香苑的身份。大約在三更時。那人突然來了高家院,拿着楊佩珍身上的飾品,言之鑿鑿地說楊氏已在水軍大營爲沈青所殺,並且兵丁很快就會到高家拿人。
當時,心中存疑的高維只是喚了康老三駕車帶着捂着肚子喊疼的薛素紈尋醫,在家醫館坐等了陣兒。待遠遠看到果真有人殺進高家才偷偷地溜出了雙橋鎮。畢竟不是萬不得已,他不會棄母而去,原本還打算着如果沈青那裡能妥妥地安排渡江,他就再把從黃氏那兒偷來的錢物再放回去,重做了奉母過江的孝子。
薛素紈似享着脈脈溫情。將手覆在了高維放在自個兒腹部上的大手上,低頭抿嘴笑並不答語。她也沒法答突然找上門警告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同,但不管怎樣,現在的她只能靠着可能再與她再聯繫的天香苑保住性命。
灰馬被不擅馭的高維艱難地解下轅,狠抽了一記,落荒而去。傾斜倒地的車體壓在車伕面目全非的屍體上,一對男女相顧着露出了同樣慘淡的笑容。
拿着修容工具的纖手輕翻,白麪俊秀的小書生,三下兩下就被塗成了一張黃蠟臉,斜扯起了嘴角,還多點了幾顆大黑痣,配着一身布衣,若不是熟人仔細看着一時沒法認出根底。
“委屈夫君了。想當初,我懷着瑾兒時也是要東躲西藏,若不是跟着王媽媽學了些用藥易容,可早就沒命了!”,掩了幾分麗色的女人眼泡帶水,低聲輕訴,想用自己兩次懷胎都折騰在生死邊緣的不易打動着孩子的父親。
不提那個雜種還好!高維僵硬着臉,帶酸隱怒地讚道:“娘子倒是好手段!好心性!”
薛素紈心頭凜然一顫。雖則,此時眼前的男人一口一個娘子將她當正妻叫着,但眼底的冷漠根本就騙不了人。
一隻手慢撐住已顯臃腫的腰腹,確實好心性的孕婦燦爛一笑,不再談情轉談了利,“夫君!公爹可是帶着大哥到了江南。說不準御醫和南方名醫會有法子治好大哥。而公公也還正值盛年,當日爲表草詔之功,娘娘不是還給他指了兩個宮女……”
“所以爲了孩子們,娘子,我們也得早些過江纔是!”
相互攙扶的一對身影緩緩地離開了馬車……
高維爲求保密而痛下殺手幹掉車伕的地方,離着要到的金漵灣不過只餘了二三裡地。纔剛交辰時,腰痠腿軟的孕婦就被體貼的丈夫扶着擠到了金漵灣壺口的哨亭前。
“大哥!且行個方便!若是我家娘子可以再接着走,我們也就依您所言去了別處求渡,但現在她這個樣子,你就且行行好吧!”,高維扶緊了輕翻着白眼的薛素紈,看着哨卡上面上已露出不忍之色的年輕衛兵。心中慶幸沒有一時衝動殺了這個頗爲好用的女人。
“這位小哥,你和你家娘子進漵歇歇可以的,這兒也有幾位大夫還沒渡江……不過江船一人一號,就算你們進來也上不得船呀!”,木柵拉開,衛兵一邊指點着讓他們暫歇的地方。一邊帶着愧疚輕聲解釋道:“要不就得按我們杜頭兒的安排,你們先在江北找地兒藏了,待時局穩了再慢慢過江。”
此前,曼雲曾讓杜玄霜將無法運渡的人盡數趕走。但在實操之時,處事更老辣的杜玄霜卻沒這樣做,畢竟人已堵在門口,真能直接掉頭就走的硬氣人爲數不多。
杜玄霜派人四下勸了集在金漵的人們,願意留在江北護衛並隨後跟着一起潛蹤藏身的青壯可以先排了他們家中的老弱先行,有此一話。許多年輕男人倒是願爲自己的家人甘當了後衛。而留下的人手多了,也就能自成個隊伍,暗中再護下一批人偷偷藏身江北也並不算難事。
面上恭敬地謝着幫薛素紈把脈扎針的老大夫,作爲後來人聽着旁人勸的高維暗自咬牙。不同於這些還戀着夏口故地的土人,對他來說,要儘快去了江南纔好。
躲在人羣中偷瞄了下四周護衛,高維將手伸進了懷裡,手心攢住了一塊小巧的圓玉。玉上暗鏤的雲紋清晰分明。玉是當日在夏口行宮周曼雲隨身帶着而後跟潛靄一起被沒掉的那塊隨身玉,潛靄早已被蕭泓搶走。而這玉卻一直由高維藏着,說不清因由,只是不想輕棄。
想到剛纔瞥到杜玄霜和幾個杜家侍衛忙碌的身影,高維被膠粘着向右上翹的嘴角更斜地走了幾分,平添獰色。
夏口城裡渡慈航的箴言,曾經在清遠惹過的雲錦帆。在金漵的杜玄霜等人,三十里外昨日剛成親的蕭泓……樁樁件件聯在一起,他並不笨何況還有着對敵人心性的瞭解,那個蕭泓娶的女人若不是周曼雲倒就見了鬼。
也就是說最有可能認出自己的周曼雲現在在雙橋。左右都要行險,這玉說不得也能用來救了一命!
高維目光一閃。伸過手,將玉偷偷地塞進了薛素紈的手裡,貼耳道:“拿着這個,去求人……”
眸中亂晃了無數情緒的薛素紈,凝神聽完交代,鄭重地點了點頭……
“平家娘子!你說這玉是在雙橋鎮時,一個年輕女子給你,讓你和你丈夫來了金漵的。”,接着玉確認無誤的白露,上下打量了蓬頭垢面的薛素紈一番,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大肚子,溫言道:“孩子幾個月了?”
“六個月多,奴家的頭胎兒,可偏巧就沒趕上個好時候……”,薛素紈哽咽出聲,熱淚滾滾滴答在了白露的手背上。
應當沒錯!身爲人母的白露並沒聽曼雲詳提過夏口行宮事,一下子就在眼淚中放軟了心,想着曼雲可能也是看在這貨真價實的肚子上才憐惜地贈了隨身的玉。她輕聲一嘆,轉回身走到丈夫身邊輕聲道:“雲姐兒安排來的,還是讓他們夫妻上了船吧。就跟麗珠一起……”
最後一句,白露是對着蔡麗珠說的。當日雖然弄丟了蔡麗珠,但是有約地點,想着娘子會找來的駱彥行還是央着求着先拿了屬於麗珠的籤號。他們的船,倒就安排在今日的巳時,已是倒數第三艘。
薛素紈執玉找來時,杜家夫妻正在與駱蔡小倆口話別。
“妗妗,您放心!我會幫着照顧她還有小寶寶的!”,蔡麗珠雙手合着白露的手,看着薛素紈露出了個和善的笑容。新婚也欲孕的女人家看到大肚婆有着天然的憐恤。
“不行!他們不能上這趟船!”,杜玄霜心中掙扎了下,還是板起了面,“憑籤登船也是雲姐兒定下的規矩,他們後來若是就此上了船,我們又怎麼管了那些剩下的人?”
經了幾天的搶運,再拋了另兩隻船能運的人員,灘上現在還滯着七八百人得找地方藏。如果開了特例,就怕無法彈壓,玄霜軍中出身,令行禁止不能因權而廢的規矩還是記得很牢。
“不過再加兩個人,雲姐兒那邊……”,白露欲說理的聲音在丈夫的瞪視下越來越小。
原本立在衆人面前的薛素紈,腳一軟,坐在地上放聲痛哭。而原本呆躲在一旁的高維也衝了過去,哀切地抱住了女人,卻不出聲只默默地低頭扮着懦弱無能的丈夫。因爲心驚膽戰怕多露行跡會被認出的身體不停抖着糠,倒讓衆人眼中更生了同情。
哭聲中有人悄悄地走開到了碼頭待上船的人羣中,又同樣腳步輕輕地走了回來。
蔡麗珠擡臉對着去徵求了駱家人同意的丈夫駱彥行感激且崇拜地一笑,緩緩地擡步走到了正哭得眼淚鼻涕糊一臉的薛素紈跟前,彎下身子笑着送上了兩根帶着墨字編號的籤子。
“平嫂子!我與夫君的籤號給你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