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12 9:02:21 字數:3550
六月二十四日的清晨,一隊車馬嚴整地從洛京內城出發,出了西城門,馬蹄踏踏,向着洛京西郊而去。
回眺着在不遠後方的大慈恩寺,並綹而行的兩位禮部郎官交互了下眼色,神色都有些凝重。他們是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幾天前的血案和在刺殺中時運不濟死去的周柘,原來是他們頂頭上司的周顯現正在寺裡守着兒子的屍身。
兩個同僚心有波瀾,卻不敢開口/交談,因爲他們只是混大隊伍中的從六品綠袍小官,前方有着皇帝身邊伺候的內監侍衛,後面兩輛油壁小車裡端坐着從宮中來的太醫女官,品秩在他們其上的十之六七。
由外朝與內廷共同組成的一行人,是奉了天子令去探望另外一個時運不濟的名門淑媛。
十六歲的蕭婉,現任景國公蕭睿的嫡長女,集了萬衆矚目的皇子妃的候選人。樑王遇刺當天,她也因緣巧合地在大慈恩寺上香。
當今萬歲已御極三十三年。皇帝十歲時,由嫡母武宗孝慈仁皇后護持着登上帝位。而孝慈仁皇后就是景國公蕭睿的嫡親姑媽。待天子大婚,太后固辭蕭家女入選,但當今仁孝,堅持迎娶了蕭睿的長姐。此後帝后和樂,蕭後之子甫一落地就封了東宮,並改元“昭和”以慶。
只是待太后於昭和六年謝世,次年改元永德後,蕭家的氣運也漸走漸下。先是蕭後所生的太子在永德三年夭折,再接着永德七年,本以爲可以再生下個小皇子的中宮蕭後難產薨逝,被尊爲明昭皇后,於兩年前移駕入陵。
蕭後崩後,中宮空懸,萬歲於朝中罷黜了幾個請立新後的官員後,還無人提及後位之事。
蕭家女兒兩任中宮,聖眷不衰,以至於如今市井之間還有傳聞,說是當初蕭後辭世之時,當今曾允諾會讓下任的皇帝再娶蕭家女。
空穴來風,也未必無因。雖然民間關於帝位傳承之說法有些悖亂無禮,但蕭家女應能再爲皇家媳,也在勳貴大臣中有着共識。可就這樣一位身份矜貴的貴女,偏偏也在六月十五當日遭了池魚之殃,在慌亂躲避的過程中受了重傷。
這一次,拉拉雜雜從內宮到外朝組成的隊伍再次去登景國公的家門,也不過是最終驗定傷勢之後,取消蕭婉的參選資格罷了。
出過兩位皇后的蕭家,終於與皇子妃之位失之交臂,讓許多騎牆觀望的權貴名門暗鬆了口氣。
而早在去年三四月間一聽到皇子選妃的風聲,就主動地大張旗鼓從雲州送女入京的景國公蕭睿,卻是氣壞了。
六月十五,蕭睿一得知女兒出事,風風火火地帶着家將僕從在洛京京兆府和各部衙門前鬧騰了一通,接着又闖了內禁撒潑打賴地面見陛下痛哭一場,然後纔在天子的勸說下,氣哼哼地帶着一羣兒女住到了洛京西郊的玉穂園。
景國公府,與國同休。玉穗園最初是由陳朝高祖御賜給蕭家,先後六代帝王也不斷地賜下了周邊的山林谷地。在景國公府極盛之時,由第二代的景國公依邙山、臨洛水,隨地勢築臺鑿地,樓臺亭閣,池沼碧波,交輝掩映,將連佔了幾座小山的玉穗園修築猶如天宮瓊宇。
只因初代景國公起過蕭家爲國守邊的誓言,蕭家的男丁一代又一代折損在幽燕邊境的居多,再經了三十三年前的代王之亂,當年的老景國公膝下只留下了兩個孫輩,年方十歲的蕭皇后和兩歲的蕭睿,缺少了維護的玉穗園也從那時起就漸漸敗落蕭條了。
由皇帝身邊得用的太監總管呂正領着的一干人,先行去正院,拜見了不知是病還是氣,反正就一直倒在榻上不肯起身的景國公。
沒三下兩下,蕭睿就不講情面地把來人統統打發給了自己的嫡長子,才十四歲大的世子蕭澤招待。他自個兒倒立時喚了入京後新納的幾個美妾進屋伺候,當着還未出門的長子和衆客,已然開始上下其手,露了一副急色樣兒。
有年青的官員對景國公這般的慢待侮辱憤憤不平,但年長的幾個卻是心底暗慶。仗着皇上姐夫的偏寵,蕭睿自幼跋扈紈絝,永德元年收拾幾個據說是在背地議論孝慈仁皇后的士子時,險鬧出人命,如果不是被當皇后的長姐護着,移去了雲州,還不知要在京中鬧出多少禍事。
前幾日蕭家大小姐受傷,當爹的只是在打砸中損了些東西,碰傷些小官,已經算是混到三十五六的蕭睿脾氣見好了。
據世子蕭澤所說,受傷的姐姐蕭婉傷心難耐,住到了落霞山半山的梅塢。
落霞山已在了玉穗園的邊緣,再往前些,反倒又折返到了臨近大慈恩寺的地界。
總不成,一拔出來的差使硬是分了兩拔回去。洛京來人只得一起再次向景國公辭行,跟着賊笑兮兮的蕭澤出了正院,再折騰地往回程上行。
“這是當初老景國公屯兵的小西澗麼?”且走且行,年已五十開外的內官呂正,在一處荒地上勒住了馬繮,望着一片荒草悽悽,黯然神傷。
呂正自小跟在皇帝身邊,曾親歷當今得位的不易,如不是當年的景國公護着僥倖逃出宮的母子重殺回洛京,呂正這位呼風喚雨的大內總管也早成了這處荒郊的枯骨一堆。
“全家都在雲州,也沒得人打理!”,一旁的蕭澤隨口應着,漫不經心。
呂正眯起老眼,認真地看了下眼前的少年。
陽光之下的景國公世子,承繼了蕭家的好皮相,見呂正看他,就更挺直了如青竹般的身姿,略帶些傲慢地揚起了臉。
一頂玉冠鬆鬆地扣着一頭烏髮,目朗眉秀,笑咧開的紅脣露着一口白玉般的牙齒。象極了當初在洛京城裡四處惹事生非,累得當皇后的長姐時常掉淚,然後皇帝姐夫無可奈何勸解着,再幫着收拾殘局的少年景國公蕭睿。
就連言行談吐也象足了十成十的吊兒郎當。呂正一邊與蕭澤絮叨着,一邊觀察着這位未來的景國公。
突然,路邊的荒草地裡突起了一陣散彌開的煙塵,夾着此起彼伏的喊叫聲,遠遠的一大堆兒人影快速地涌了過來。
因着不久前大慈恩寺的行刺事件,路上的人都繃緊了身子,幾個侍衛已翻身下馬,手扣在刀環之上。
“沒事,沒事!”,蕭澤仔細一看,連忙向着客人們搖起了手。
可不,待荒草地突起的煙塵淡些,就能看清了不過是七八個孩子正在追逐着一羣可憐的山羊,他們的身後跟着三四十個身強力壯的僕從。
從七八歲到十三四都有的孩子堆裡,其中有個最是顯眼,光着膀子,犢鼻小褲,露在外面的一身黑皮如錦似緞,上面晶瑩的汗粒反射着陽光的碎金。
只見黑皮小子,飛身撲向一隻高壯的黑色山羊,手撐羊背,兩腳一跨就騎了上去,再接着兩隻手扭住了兩隻尖長的羊角使勁一擰,羊兒吃痛地倒在地上,發出了咩咩的悽叫。
“這是三公子蕭淵吧?”,呂正的記憶不差,眼前的黑皮小子去了衣冠,還是被他認出了是正月裡有跟蕭睿進宮陛見的蕭家三子。
洛京來人中立時響起了對呂正的附合聲,有贊呂正眼神兒好的,更多是附合着他一起贊着捉羊的蕭淵頗有乃祖之風。
原本一臉笑意的蕭澤,在旁人對弟弟的讚美聲中繃不住了,妒惱之色上臉,對着荒地大聲地吼了起來,“蕭淵,你們在做什麼!”
幾個玩得正熱鬧的孩子停了下來,發現了立馬在路旁的長兄和他身邊的來客,快速地整理了一下,走上前來。
原本鬧做一團的孩子,在客人的面前,還是涇渭分明地分成了主叢兩堆,三個蕭家兒郎在前,其餘在後。
蕭家的三個,或歪歪扭扭或規規矩矩地給衆人見了禮。
“三公子,你們這是做什麼呢?”,呂正笑着,把剛纔蕭澤的喝問又清晰的重複了一遍,他逡巡在十一歲的景國公三子蕭淵身上的目光,讓蕭澤看得更加心驚,一張俊臉暈上了氣憤的淡紅。
一身大汗的蕭淵,不講禮數地從身後的一個僕從手裡抽過他的衣裳,借衣襬擋着,手指大咧咧地,捅上了另一個孩子的腰眼,天生的大力氣生生地把個頭差不多的兄弟推到了前邊。
趔趄得歪上前來,被侍衛護住的,是隻比蕭淵小上半歲的蕭家四子蕭湛。他面容俊秀,修眉斜飛,黑白分明的眼珠兒咕嚕一轉,身形剛剛站穩,直直伸出的手指就指向了身邊更小的一個,“是小六,都是小六要羊,我們才幫他抓的!”
“六公子,要羊作甚?”,決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呂正,將保養得宜的細長手指落在了又一個被指出來的蕭家子的肩上。
呂太監的長甲之下,不到九歲的蕭泓,靦腆地咬住自己的嘴脣。
小六要羊做什麼?年歲差不多大的蕭淵和蕭湛,生怕互相推諉的事兒在六弟那兒穿了梆,可也不敢再吭聲,只得在長兄的灼灼目光下,互相憋着勁,暗地踩着對方的腳丫子。
“泓兒要畫羊,才央哥哥們幫捉羊的。”,蕭泓的聲音怯怯地響了起來。
和聲音一樣,蕭泓細嫩的肌膚在陽光下更顯得白得透明,眉目如畫,精緻漂亮,一雙眼清澈透明。
“六公子倒是象極了皇后娘娘。”呂正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哀色,對上蕭泓的笑容更可親,把他的一隻小手緊攥在了手裡,“六公子是要畫什麼呢?”
“要畫跪羊圖!”,蕭泓糯糯的聲音小聲地應着。
“跪羊圖歌,六公子知道嗎?”
“知道的,泓兒還會背呢……父母倚窗扉,苦盼兒消息,雙親顏已老……”
呂正讓個侍衛將稚拙可愛的蕭家小六帶到了馬上,自個兒拉馬湊近了,一問一答,言語親近,仿若一對郊遊登山的祖孫。
蕭澤回身剜了出賣幼弟的兩個弟弟一眼,不發一言地跟上。
在長兄容後再算的暗示中,蕭家老三老四鬆了口氣,飛速朝着反方向撒丫子跑了。
“蕭湛,我捉到的那隻羊是公的吧?”,在荒地裡跑了老遠,後知後覺的黑皮小子才停住了腳步,皺了眉頭,認真地問向了聰明些的弟弟。
蕭湛不負責任地聳了聳肩,“管他呢!就讓小六自個兒圓去吧!”,反正,跟爹一起來洛京的幾個孩子中,蕭泓最小,一年多來他的黑鍋也是背慣的!
蕭淵想想,也樂了,在荒原上奔跑的速度更快了,一下子就把弟弟甩了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