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打周曼華被送進八耒山裡後,曼雲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刻意。
人雖活着,但突然被至親之人放棄在世間強行抹殺了曾經過往生存痕跡的痛苦滋味,周曼雲體驗過。同情與幫助,她做不到,也只能遠遠地躲着。
周曼華兩個月的山裡生活可能比之從前的衆星捧月來得艱苦些,但大體還是不差的。寶樹村裡有的,也都給山上備了一份。杜玄風當日也安排了兩個杜家親兵住在了她寄養的山民家附近專門保護着她的安全,就連忘語三不五天地竄到山上看顧她的近況。
周顯因腿病登山路困難。周曼雲也只陪他,勉強到了普濟寺的後山,借了寺裡一處從前隱居高僧閉關的荒院,等着從更遠的山中小村被帶來的周曼華。
青花布夾衣,藍布裙子,頭髮也用布半包着,遲疑地走進門的周曼華沒有了昔日的風采照人,一張素臉瘦了一圈,只顯得兩隻眼睛更大更亮。
“阿爺!”,周曼華見着端在室內的周顯,先是呆滯地緩行了兩步,再接着,卻是衝身跪在周顯的面前,撫着祖父的膝哭了起來。頭上圍着的布巾隨着抽泣,掉落在地上,露出了一肩長短不一的碎髮……
將室內一片清靜留給了祖父和長姐,周曼雲偷偷地溜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周曼華的頭髮是趁人不注意自鉸的,說是要自行落髮,找個廟堂去當姑子去。聽着身邊白露壓低了聲的解釋,周曼雲緩緩地點了點頭。也許,伴着青燈古佛,對於一個無家可歸的弱女子來說也算是個好歸宿。
周曼雲坐在樹下,靜靜地數着斑駁樹影下爬過的螞蟻,俯視着一隻只小生靈爲生存做出的努力。
螻蟻偷生。又有何不對?等着祖父對周曼華做出的安排決定,也算是一種試探吧!
在地上來回的亂畫停了下來,已計不清數的曼雲,輕輕地丟下了手中的草梗,勉強一笑。
其實在收到父親喪訊後的,周曼雲一直反覆考量着是否還要跟母親回到霍城去。前世事不提,就今生,她覺得和孃親回到燕州外祖家會更好,雖說燕州要等泰業五年後才得基本安穩,但是如果能利用記得的那一點半點逃掉就好。
沉悶陰鬱的霍城周家。對曼雲來說,不回也罷。只是現在的她不得不回。她要送爹爹回去,杜氏想回去陪着夫君。還有未出世的寶寶要寫在祖譜裡父親名字的後面……
三年的孝期,兩年後祖父的去世,十年後自己的婚期……何時能離,何時必須離?周曼雲盤想着那些交疊錯亂的日子,心緒不寧。
“雲姐兒!”。門吱扭地打開了,周曼華一臉靦腆地靠在門邊,招手喚着曼雲。
痛痛快快在祖父的面前哭過一場,曼華的精神反倒好了許多,伴着放鬆的面容,布衣荊裙的打扮也顯得清爽怡人了。
周曼雲深深地看了曼華一眼。不吱聲,踮着腳尖走進了門。步子只猶豫了下,就立刻向一臉慈祥的周顯靠了過去。露出一臉稚氣,道:“阿爺,有話跟雲兒講?”。最近二個月在杜氏面前恪盡孝心,帶着孩子氣的愛嬌,周曼雲已信手拈來。
周顯果然老懷寬慰地笑了。一隻手攬住曼雲,另一隻手拍了拍身邊的椅子。示意曼華也坐下。
“叫你們姐倆一塊兒,是阿爺想給你們講個故事……”
故事?周曼雲心底不以爲然地一曬,已猜着多半祖父是要借事寓理,講些什麼道理。可不一會兒,她原本裝樣好奇眨着的一雙大眼,漸隨着周顯的講述,直愣了起來。
“陳朝立國後,燕雲邊境一直是景國公封地,蕭家世居當地爲國守邊,但經了三十三年前的代王勾結胡蠻作亂後,景國公府也就只剩下了老景國公和現景國公祖孫兩個男丁……昭和二年,老景國公辭世,燕雲全境舉喪,羯族大軍卻乘此機再舉南下,強攻定遠、績西、北崖口三地……
在北崖口,一向不擅長攻城的竭族蠻子居然使出了匪夷所思的法子,將裝着黑水的瓶子扔進城牆,再放火箭助燃……那種黑水,產自極西的大漠中,水撲不滅,一時間滿城哀嚎,盡是燒傷……當時北崖口的守將姓杜,在他帶着兵士們守城之時,他的夫人也帶着僕婦,領着城中婦女援救傷兵……在傷兵營中,一名燒傷的士兵疼痛難忍,神志不清,在杜夫人爲他換藥時,抓向她胸口,扯住了她的衣襟……”
“啊!”,周曼華驚叫一聲,雙手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杜夫人的衣裳被死拽着鬆不開,周圍有僕婦上前,想要將傷兵拖走,更有人已抽刀對準了受傷士兵的雙腕。那時的杜夫人剛生下小女兒不久,推擋之間……”,周顯的講述頓了頓,想斟酌下怎麼再跟兩個年幼的孫女講下去。
“傷兵手捋夫人乳,戚聲喚娘。邊有同袍泣而跪求夫人,言道此人自受傷以來滴水不得進,已是彌留之際,思親之舉,望恕其罪。夫人默然,趺坐於地,懷抱傷兵於膝上,解衣,乳之……”
周曼雲的聲音極輕極細地將剩下的故事講完了,依着前世的記憶。
“原來雲姐兒聽過!”,周顯寬慰一笑,點了點頭。
“後來,這位杜夫人如何了?”,周曼華急切地問道。
周曼雲搖了搖頭,她前世聽到的故事也就到這兒了。
“待戰事平定,論功行賞後,有人針對杜夫人於衆目睽睽之下解衣的失行之舉彈劾杜將軍,責他疏理內帷。有腐儒上門建議杜將軍休妻,更有些人家見將軍升遷做好了送女上門的打算。將軍言道,‘我的性命官位都是夫人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唯恐她休我,我又何膽休她!’”
輕哧一聲,曼雲的小手捂住了嘴,只兩隻眼彎成了月牙。祖父故意粗着嗓子學說的將軍言,仿似在仿着真人。
夫令妻從纔是常理,世上真能有這樣的夫妻?等笑過了,曼雲垂下眼睫,也同時發現身邊的曼華的手正緊緊地扭着衣角。
“杜將軍杜恆城,杜夫人莫支氏,正是雲姐兒的外祖父母。”
周顯捋須,看着兩個孫女從質疑到震驚的眼神,緩緩言道:“華姐兒!周家世代書香,從前從未與武將家中聯過姻。你五叔五嬸結親,祖母極力反對的舊事,你應有所耳聞……”
“祖父!”,周曼華瞥了坐在身邊的曼雲,怯怯地喚了聲音,臉上帶上了微紅。祖父說的是事實,作爲周家這一代的長女,關於五叔五嬸的婚事,祖母和母親的抱怨,她都有聽到過,這種私下的非議撕扯開,着實有些難堪。
“曼華!當年我作主與杜家結親,你祖母一直責我,是因貶謫鬆崖目光短淺,想要尋杜家作爲託庇。但其實……其實,我欲娶杜家女爲兒媳,是慕杜夫人貞烈高華!”
“阿爺!”,曼雲的臉上也顯出了訝異之色。她曾聽過杜氏講了她與父親之間的往事,再聯想着前世周家隱瞞孃親身世來歷的態度,一直都懷疑着父母親事並不爲周家長輩所認同,祖父之說出乎意外。
“貞烈高華!”,周顯強調了下,老臉帶上了半醉似的酡紅,灼灼地看着兩個孫女,道:“我講杜夫人的故事給你們,就是想讓你們知道,女子之貞,不在於身,只在於心!”
“誰在乎?誰在乎!什麼周家名聲,都是藉口!”,老周顯站起了身,揚着手臂,情緒激昂。
“阿爺!”,曼華淚流滿面地撲跪在地上,抱住了周顯的雙腿。
周顯回身,咧開了嘴,也痛哭出聲,“華姐兒!是阿爺這老頭子沒用,才讓你受了委屈!”
“孫女兒只求找個安靜所在,剃度出家好了!”,周曼華的請求夾在哭聲中嗚咽着響起。
“佛也只收開悟人!”,周顯搖搖頭止了曼華的想頭,忍住淚,勸起了還在抽泣的大孫女,“華姐兒!阿爺想讓你去燕州!”
“我聽玄霜他們講,你祖母他們已在霍城散了你故去的消息,就連遠在洛京的親友也差人送信去了。死而復生,終非小事。到了燕州,我將你託給杜夫人,你就跟着她,再仔細想想將來要怎麼辦……春華秋實,你是阿爺孫輩中的第一個,我總想你好好的,你們都好好的……”
那一邊爺孫哭作一團兒,而周曼雲卻獨自坐在椅上蜷腿抱膝,心底抽起的寒意一絲一絲地將整個小小的身體繞得密密匝匝。
故事裡講的那位夫人居然就是自己的外祖母,可前世裡聽過兩次這個故事,講述的人都沒提起過。
第一次,是與高維新婚燕爾時,他當野史小說講的,隱了年代地名姓氏,全只用某替。第二次,卻是數年後,景國公大軍將復燕州,蕭泓在臨行時突然提起的燕地舊聞,他還接着說要把曼雲也趕到醫帳去照樣兒學學。
他們不知道?
他們知道!他們知道這是外祖母的事蹟!周曼雲攥緊了小手,前世裡他們講述時的細節在此刻無比清晰地映過心頭,她能肯定,他們都是知情人。
比起那個傻傻的周曼雲,他們瞭解她的事更多,可是都選擇了隱瞞。
想到被愚弄的前生,周曼雲緊緊地咬住了嘴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