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30 19:03:14 字數:3940
繁星灑滿天,枕着沱江的豐津縣城仿若已沉沉入睡。
若不是因了一連串的糟心事件,讓豐津在近期緊閉了各城城門,多了幾分肅穆。作爲口岸集散的豐津,在這樣的夏夜裡應當自會有一番熱鬧、旖旎。
但在七月初五的夜裡,豐津南城城門居然沒按暮鼓聲的催告關起來,只半睜半閉着隻眼,看着在城門樓下嬉鬧的一羣士兵。
這些士兵在待命,等着衝去那個倒黴大官的院子裡,發筆橫財。
雖然說起來有些荒謬,但對這些駐屯在豐津的兵士來說,卻也是慣例。
自打當今改元“永德”之後,定北疆、徵南召,天子的豐功偉績一筆筆在史書上刷着,令人感慨着天子終是承繼了父志,結了先帝武宗的畢生心願。再接着,開河修道,澄清御宇,顯而易見是要與歷代明君試比高低。
皇帝老兒的心思,當兵的不明白。他們只知道那些往北向南的同樣吃兵糧的,滅了別地的國,亡了某姓的族,據說都掙了個鉢滿盆滿。而憋屈在江岸邊的他們,只能見天風餐露宿看着一些窮到骨頭裡的賤民們修橋挖渠。
好在,近兩年來,他們也靠江吃江的吃了不少。雖說領兵的將官們拿大頭,但是小兵們總還是有得分點殘羹剩炙,比之往昔強了百倍。
過往富商是養着過境抽血,日行一善的。而家有積財的卸任官員纔是好吃的大餐,若是已失了聖心被革職下獄的,更是再好不過,搶光殺光,他們也沒地兒喊冤去。
這次自找着留在豐津的周家現下就是大肥肉,本來待確定了周顯父子在京入獄就要咬一口的,恰正好天時地利人和地湊出了便利。原本殺人越貨的買賣都是江上做,還要跟船幫分潤,而這一次因爲西灣逃人事,居然直接在豐津就可以開吃了。
待周家方向的信號傳來,張千總就要領着大家夥兒去行“救命之恩”了。被安排值守的一名老兵望着柳葉衚衕的方向,眼睛笑眯成了縫,可待一轉睛,立時目瞪口呆地叫了起來。
“火!火……起火了!”
火勢沖天,正等在南城門的張紹雄帶着手下的將官也同時看了個分明。
但這火起的地點有些不對,不是他們計劃中的周家,而是縣衙。
“那些該死的役夫!”,張紹雄立時狠狠地咬住了牙。
昨晚設定的局,那些躲在山上的逃人沒有上當,他與婁知縣議着,應該是那些土巴子經了昨晚的試探後沒了膽子。可又怎麼會想到在今晚,他只想着咬周家一口時,縣衙偏偏出了事。
由平州調駐豐津,本就是爲看着那些苦力的,如若失職,事情可小也可大。
張紹雄略盤了下得失,舉起的鞭子指向了縣衙方向,“到那兒去!”
那些扮匪攻入周家的真是好命,這樣一來,不知會被他們藏匿下多少好東西!奉命狂奔縣衙的士兵們不滿地哼哼着,向着縣城中心奔去。
城門現在是鎖,還是不鎖?原本熱鬧的城門口瞬時只餘了兩個看門的老軍,面面相覷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很快,黑暗中從背後摸來的兩個身影爲他們做了決定。
兩具屍體倒下,一羣衣裳襤褸的男人從城門附近的陰暗處跑了出來,飛快地向着城外跑去。
“咱們不用管道長師徒嗎?”,人羣中有人捂着傷口,悶聲問着。
“不用!”,一個身影頭也不回,甕聲甕氣地只答了兩個字就架着人,更快地跑了起來。
縣衙燃起的大火沖天,在柳葉衚衕的周家院子裡也能看得分明。
那個放火的小子應該會按指定的地方躲好了吧?虛言擡頭瞥了一眼,就又低下頭,順着杜玄霜護着的道兒靠近了周家上房的一扇窗邊。
被堵死的門沒去開,白露靜聽着外邊的聲音,待丈夫的喝聲一起,迅速地推開了一扇窗,一個身影魚躍而入,接着窗子又被牢牢地關上。
果真是他!
雖然不再是一身道裝,而是與杜玄霜等人差不多的黑衣打扮,周曼雲還是一眼就認準了人。她奔上前,小手一扒就拽了虛言的衣襟,硬扯着他往杜氏躺着的榻邊靠。
“處置得還不錯!”,道士不慌不忙地先讚了下白露的外傷處理,惹來了周曼雲等人齊齊的白眼。
有大夫在一旁,原本有些慌神兒的曼雲一下子找着了主心骨,連迭聲地問出了一串問題,“先止血清創?把箭頭拔出來?要騰出個地方的是吧?你看到裡面行不行……”
這丫頭不怕別人覺得她妖孽了?虛言坐在了杜氏的身邊,一邊把着杜氏的脈,一邊看着沒有等到任何回答就已開始在室內大呼小叫的曼雲,側目。
曼雲心急如焚地要給孃親找好地方,可剛一出頭就受了挫。
她和白露又一次被堵在周夫人門口的忠僕給攔住了,她們壓根兒就沒把銀霞身上的血洞子當一回事。
“六姑娘,你要做甚?讓夫人挪出屋來?夫人受了驚,現在牀上躺着,實不方便讓五奶奶移進去!”
周曼雲怒了!
從變動開始,周夫人就是這樣一副穩坐泰山處變不驚的德性,讓孩子們躲在哪兒不管,外面風吹草動不管,只坐在牀上抱着一隻匣子落淚,不知讓人該贊還是該嘆。
這會兒,寬綽的內室裡也不過是她和幾個體己人,而小小的外間卻擠着一堆兒,就連周慎周懷兩個男丁也是二伯孃小心求懇才得以藏在內室的箱櫃,而曼音現在還在外間的角落裡蹲着。
大膽去猜,曼雲認定周夫人抱着的匣中藏的十之八九是毒。
但要以死明志求個玉全,您老人家倒是趁早喝呀!
周曼雲惡從膽邊生,小手向着腿上綁着的鹿皮卷一抹,又亮出了鋒利的匕首。
“六姑娘,你這是不敬尊長!”,一個婆子閉着眼扯着嗓子狂喊一句。曼雲此時無禮的舉動比之剛纔讓銀霞開房門更升了一級,畢竟那門外是匪,這門裡是她的祖母。
“雲姐兒,不能讓你祖母挪地兒的。”,白老姨娘和高氏一前一後地拉住了曼雲的袖子。曼雲若敢對周夫人亮刃提要求,就做實了忤逆。
荒謬!周曼雲擺頭掃了下,卻發現虛言道士低頭坐着不言不語,似乎只是在等着結果,等着她要不要救孃親命的結果。
不久前夜探後園繡樓後與道士的一番交流又爬上了曼雲的腦海。該死的道士又玩袖手旁觀看熱鬧的這一套,求他根本沒用,他這“出家人”講的是水到渠成,順其自然,才勉勉強強地隨手爲之。
“趕進去!”,被兩個長輩攔住的周曼雲大聲地對着白露、小滿吼了起來,“她不能挪出來,就把人趕進去!誰不進去,殺了誰!”
對!不能讓奶奶進內室,就在這兒爲拔箭騰出地方。兩柄長劍齊齊出鞘,對準了周家倖存的僕人。
“唉!”,一聲長嘆,高氏先鬆開了架着曼雲的手,低着頭,擠過了守着內室門的兩個婆子,鑽進內室。她無力,盡了所能爲杜氏母女做的,也只能是當這怕死的第一人。
“謝謝!”,周曼雲對着高氏的背影做了個無聲的口形,低下了頭。
她忍不住又想流淚,雖然這幾日曼雲也一直在心中翻騰着前世二伯孃是否也跟着家裡的長輩在一起鬨她騙她瞞了她許多事實,但是任什麼也還是抹不掉二伯孃的好。也許前生最幸運的,就是曾有這麼一位善良的人照拂過自己。
有了高氏的帶頭,下頭的人也有了膽子,接二連三的擠進內室。
男的反比女的鑽得更快的,杜氏手下幾個砍人的架式,他們親眼見着了,更有體會。
內室裡先是傳來了周夫人的幾聲叱罵,接着又沒了聲,透過掀起的簾兒看着,已有屏風隔扇匆忙地拉起來,將男女隔成兩邊。
還不錯!虛言道士的眉梢挑了挑,伸手示意着曼雲將手中的匕首交給他。
真恨不得也捅上他兩刀!周曼雲負氣地一嘟嘴,手中的匕首拍在了道士的手上,接着就麻溜兒地跑到了白露的跟前,開始幫她拾掇着拔箭要用的熱水淨布。
這倒要感謝常年足不出戶的祖母,熱茶用的小爐,炭好火旺。曼雲透着已嫋嫋而起的水氣,望着一片朦朧中,虛言道士舉匕劃開孃親染血外裳的場景,眼底一片溼潤。
“不能治!”,一聲頗具威嚴的制止聲透着門簾響了起了,讓虛言道士的手懸空而定。
“雲姐兒!你這不是救你娘,是害了她!”,一臉憔悴的大奶奶謝氏由個婆子扶着,十指把着門邊,言語懇切,道:“男女授受不親!聽着外面的賊人聲也小了,想是杜玄霜他們已控住了局面,還是等天明,到平州請來了醫女再說……”
“只管救她!”,曼雲回首狠狠地剜了慢吞吞的道士一眼,衝到了謝氏的跟前。
謝氏低頭望着曼雲,不自然地扯起了嘴角,眼前的侄女仰着頭,一動不動地盯着她,黑色的瞳仁微波不興,帶着化不開的冰。
曼雲心中的恨意叢生,想着今生也想着前世。前世事不知,但是否也有可能孃親的死跟曼華一樣,也是個騙局。也許就是她們用什麼請醫女的藉口,生生地把孃親拖死了!
“雲姐兒……你……你乖乖的!不能讓那個男人救你孃的,若你娘醒了,虧了名節,又如何面對你爹!”,謝氏輕聲說着,極盡溫柔耐心。
“爲全名節,我娘就算被救活,也還得死?”
“這……”,曼雲說得太過直接,反而讓謝氏有些不知該如何應。
仰起的小臉,綴着兩隻黑水晶樣兒的眼,倒映着謝氏漸顯出些侷促的容顏,周曼雲笑了,甜美至極。
她大聲地喊着,盡力讓所有的人都聽見,“大伯孃,那你怎麼不去死?我雖未親見,可剛纔光聽着聲,也知道你在外面被那些匪徒拖着抱着,也許還有別的吧?那麼些下人都看見了,你跟別的男人授來受去說不清,你爲什麼可以不去死?”
周曼雲竹筒倒豆子地一口氣說完一串,依舊象個純真的孩子對長輩提出拙稚的問題一樣,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爲什麼不去死?”,
謝氏的臉,刷地一下煞白,恍若冥紙。
內室裡也突然地一片安靜,鴉雀無聲。過了好一會兒,纔有一個尖利的女聲突兀地拔地而起,嚷着,“我不活了!我沒臉活着了……就讓我死去吧!讓我死……”
聲音被一片混亂掩住,但曼雲還是聽清發出尖叫的是四伯孃閔氏。
確實相較而言,一直一聲未吭的大伯孃確實更有鎮定自若的名門之風,怪道前世四伯孃上竄下跳地要搶點小權,也屢屢受挫。
能狠心殺死親女的人,不忍心殺自己?這真是,臉皮厚的男人好當官,臉皮厚的女人才好當家……
沒來由的,曼雲突然想到了前世裡曾在民間聽到對於景朝歸降新貴和誥命的評語,嘴角淡淡地勾起了一絲嘲諷。
側目再看向另一邊,在內室喧鬧聲的配襯之下,杜氏的衣衫已然被全劃開了,一隻豐盈的椒乳挺着紅色蓓蕾,邊上襯着一支猙獰的箭桿,血珠凝如露滴。
周曼雲果決地轉過身,將內室裡的大呼小叫拋在後邊,只一步一步地走向孃親,腳步鎮定,不沾纖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