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個大宅門走出來的姐妹倆個,雖說歲數只相差不到一年,但終歸因爲出嫁與在室有着明顯的區別。
嫁了人的姐姐溫柔嫺靜,卻有着爲人妻子必要的大方世故。未嫁的妹妹雖說是個敢混在男人羣的大膽姑娘,但總歸還是有着姑娘家的拘謹。而且兩個女子同在閨閣時確實相處一般甚或有着心結,不過這種姐妹間的芥蒂一般得兩個人都嫁了人,爲了妻母,纔會真正地解了開來。
精明的蔡夫人跟周氏姐妹一起坐了盞茶功夫,就有了自己的判斷。若是從常理來講,已是十分準確的了。
她之所以這麼想着,佐證之一就是曼雲聽着曼音殷勤力邀妹妹住進高家時的猶豫表現得非常明顯。
小姑娘還是不懂事,不懂得姐妹各自嫁人之後見面少一面的難得。再或者,這位易釵而牟的姑娘會現在夏口,是有些什麼不想讓親長知道的隱情。
年過五旬已送走兩個親姐妹的蔡夫人,將心比心,自覺能體諒曼音的心境,遲疑了下也開口勸道:“周姑娘想要住在蔡府,老身自是歡喜非常,但姑娘既然已到了夏口,總不能不到自家姐妹的家中一行?姑娘就這麼回去,家中長輩也會怨着你姐姐不留你的。”
“蔡伯母說得極對!妹妹,你怎麼忍心讓姐姐爲難呢?”,周曼音立刻順杆子爬,扯了曼雲的手越發熱情地相邀。
是真的想讓我住進高府嗎?周曼雲看看自個兒被拖住的手,再擡眼凝視着曼音,以目相詢。
眼前的女子比之從前套上了一層更美也更嚴實的殼子,眉梢眼角都笑着顯着誠意,半點看不出她的真實心事。
“我與四哥要一道回去的。”,曼雲輕輕地從齒縫裡擠了含糊的一句。
她不得不又將話說得半真半假,如果周慎在前院裡被擠兌得不得不入高家。已然被發現行蹤的周曼雲也就得去陪着,然後想辦法送了周慎快點離開。至於原本想北上迎了蕭泓的她本人只能是南轅北轍地假離了夏口。
前院裡的消息很快就傳了過來,周慎已答應去高家小住幾日。也不過十七歲的少年。抗不住高維還有兩個不明就裡的老頭有志一同的相勸。
種因得果,不想損了面子就必定要虧了裡子!當年周家爲了聲名隱瞞了實情。在保全了自家顏面之時,也在世人面前維持住了周高兩家親上加親的良好印象。
周慎的行李簡單,北行而來的曼雲更是隻帶了一個隨身的包袱,裡面裝了幾件素淡男裝。能幹且又爽快的蔡夫人手一揮,據說與曼雲身量彷彿的那位小姐又虧了一堆兒新做的女裝。
盛情難卻,曼雲真誠道謝接了蔡家姑娘的贈衣,心頭帶着淡淡的無奈。
曼雲喜歡把自己藏在人堆裡。
但從衣裳的鮮綠嫩黃到婆子很是乾脆地爲她梳雙髻綁髮帶。這位素未謀面的蔡姑娘應當比自己要小上兩三歲或是性子嬌憨更愛這些明淨又溫暖的色彩。
而緊挽着她手臂前行的周曼音身上的石榴紅紅豔似火,半點不類在周家待嫁時的低調。其實曼音在守制九月除孝後,就偏好着各色各樣的紅色,特別是出門見客彰顯着她正妻位置的時候。
曼高家的馬車停在蔡府後院門。特意與周慎繞了一圈來接妻子的高維,第一眼看見的卻是在紅衫邊上沒藏住的一襲鵝黃。
鮮嫩顏色將曼雲本就比常人白嫩了許多的俏臉襯得生動明麗,長睫星眸,紅脣貝齒,還有長垂着同色絲帶的雙髻……
“維哥哥!維哥哥……”
當年在洛京城裡總掛着笑的甜妞兒依稀眼前。高維的右手不自禁地扣上了自己曾在幼年時摔傷的左臂。
再接着,他幽深的眸光落在突然沉下的左臂上。
“維郎!”,周曼音揚臉相喚,不僅聲音連放在高維手臂的素手,都在微微輕顫。雖爲夫妻已久。但她並不喜歡主動與高維身體接觸,這還是她第一次伸出手,唯恐會被高維當衆揮開下了面子。
四哥周慎與六妹周曼雲在,特別是周曼雲。曼音此一刻很想讓他們看到她的婚姻生活是多麼的幸福。
“娘子且先上車!”,高維沒有拂了曼音難得的美意,眉眼彎下了月牙笑,右手還重重地在曼音的手上親熱一捏。
突然恩愛甜蜜起來的夫妻相視而笑,兩道目光甚至還膠結了一會兒,曼音才被高維扶上了車……
“他對你很好?”,馬車行出半里地,一直呆看着堂姐的周曼雲輕聲地開口相問。
“是呀!很好!夫君、公婆都待我極好!”,曼音的回答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可是……”,曼雲張了張嘴,又緊緊地閉上。緊接着,她低下頭,牢牢地抱住了自己的雙膝。
可是什麼?周曼雲自己都不想再問了。就跟在蔡夫人表現截然不同的自己和曼音一樣,她的前世與曼音的今生彷彿並不相似。前世的自己是愛不得就寧可遁進佛堂的高氏養大的,總有些抹不下的孤高冷清,而曼音自小在老白姨娘的教養下,更能忍也更會忍。
隨着馬車的行進,窗格透過的光在周曼音臉上漾起一片明滅不定,她側頭看了看身邊突然不再言語的堂妹,勾起嘴角,目光灼灼地平視着前方……
不管情願或是不情願,既然來了高家,曼雲與周慎還是極盡了作晚輩的禮儀去見了高恭夫妻,還有高績一家三口。
高恭擰眉訓了過門而不入的周慎幾句,就立時被溫和的黃氏嗔怪着打斷,接着就一連串回憶舊事,述說別情的淚珠兒。
曼雲也見着了比前世大了幾個月的“瑾哥兒”,剛滿周的小子被曼音抱在懷裡,直指着她要孩子學話叫姨。結果脆亮的呀呀聲響了半天,引得室內一團和樂的笑聲。
前世的那個高家長孫是高維與薛素紈的親生子,而這個卻是高家抱給高績的。
高家歡迎着二少奶奶孃家兄妹的晚宴一時間也算得賓主盡歡。
曼雲只飲了兩杯,半點酒意也無,她能清晰地認出一直立在曼音身後伺候着的大丫鬟就是前世跟着自己一路逃命到雙橋鎮的畫屏。
但這也讓她更覺得眼前盡是一片光怪陸離的迷茫,在與前世相近的時間來了夏口,以旁觀者的立場再進高家,除了被病痛折磨的高績與妻子楊氏,其他的所有人都與前世截然不同。
這是屬於周曼音的高家,與她截然無關。殺了高維,讓曼音盡忘前塵還有必要嗎?
待到宴散,曼雲堅拒了曼音邀她同住的盛情,與周慎一起住在了高家的客院裡。
而在孃家人前相互展現了一晚恩愛的高家二房小夫妻,相扶相攙地回了自家小院的上房。
“二少爺醉了,你且扶他去安置吧!”,待等進了院子,一關上門,笑得臉酸的曼音立時冷下臉,喚了高維的通房錦月過來。每一次這兩個通房丫鬟服侍過高維總是矯情地在第二天露了一副怯相,曼音就索性一人一人輪着,省得麻煩。
她是想要孩子,但平日就對夫妻之事無甚興趣,現在對着一頭醉貓兒更是懼怕。
看着錦月戰戰兢兢地攙走了高維,曼音坐到了鏡邊,對着鏡中卸掉妝容後盡顯蒼白的女子長嘆了口氣。
髮梳齒在頭皮上按着養生方梳了近百下,周曼音才緩緩將白日裡見到曼雲後強壓下的驚訝和敵視梳了個乾淨。
“不管如何,我現在過得不差,比之周曼雲好了許多。”,細想了曼雲在她的旁敲側擊下一直如蚌殼一樣守口不言的親事,曼音放下梳子,露齒一笑。
燭光晃,鏡中影也開始擺動,一聲尖叫瞬間而起又嘎然而止。
砰地一下,剛纔被從鏡前抱拖而走的曼音象個布偶一樣被擲了雕花大牀上,牀楣刻着戲春的孩童笑顏燦爛如花。
“出去!”,想到現在自己的身份,曼音咬牙收了驚意,兩手緊緊地抓住了牀幔。
被她喝着的高維並沒挪地方,半睜雙迷濛的醉眼,伸手撫上了曼音的臉頰。
本來追到曼音臥房門口的錦月倒聽話地退下,順手帶門還和畫屏一起拉走了幾個沒眼色的小丫鬟。
“我們現在是夫妻!”,一張酡紅色的臉龐湊近了曼音的脖頸,噴在她臉上的氣息酒氣濃重。
已是夫妻?
被自家夫君緊緊摟住的曼音滿目悲涼,她既掙不開,就索性心一橫,眼一閉,仍如往昔一樣地木然相對,只求痛苦的折磨越早結束越好。
也許是真醉得兇了,平日高維對曼音不相配合的木頭行徑總是不滿,有時甚至氣得拂袖而去,但這一次卻象個孩子一般索取無度。
即便盡了興,醉意上頭連眼都睜不開了,他還不忘緊摟住身邊女人的脖頸親了又親,柔情若水似的低喃着,一遍又一遍。
默默流淚的周曼音,望着幽黑一片的牀頂,直覺得又回到了被破壞了少女一切美好夢想的那一天。
“周曼雲,雲姐兒……雲姐兒!”
她現在似乎覺得當初在昏昏沉沉中聽到男人相喚的也是這個害了她一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