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雲安靜地站在弟弟周愷的門邊,盯着孃親杜氏的背影一徑發呆。
她還記得當初重生豐津時所見杜氏的模樣,紅豔豔的如同一團火,似乎可以將一切都溫暖點燃,而現如今,將近三十的杜氏已再沒着過豔色的衣裳,就象現在一樣的一湖水藍,卻仍美麗得讓人忍不住想掬在手心之中。
周曼雲的眼睛有些潮溼了,她想到了此前跟師父徐訥開誠佈公的談話。
也是徐訥直言不諱地說了,她才知道,原來並不是她自己一廂情願蹦躂着想給師父和孃親牽紅線。
早在周愷週歲那次喊出一聲爹後,徐訥就曾大膽地找杜氏談過,只是被杜氏婉拒了,之後纔有了徐訥的漸漸遠離。
“孃親將來一定會後悔的!”,聽了師父的講述,曼雲曾負氣地這樣斷言,結果卻被徐訥訓斥了。
他嚴正地交待曼雲想清楚,“是不是你被人家喜歡,不管自己的意願如何,就一定要回應着去喜歡對方?”
曼雲呆了半天,還是沉重地搖了搖頭。
前世她將感情拿來報恩已證明了是種錯得離譜的作法,換了現在的她,如果被不喜歡的人喜歡着,她也一定會逃。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師父是個好人,所以纔會尊重着孃親的意願,自覺得保持了距離。
“也許有一天會遇到另一個讓我心動的女人,也許永遠遇不到,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就娶一個的。”徐訥的笑言,露着沉甸甸的蒼涼。
那一刻,曼雲彷彿又看到了前世那個踞坐陰影角落裡的中年男子,孤獨寂寥。
陽光過處。剎那成灰……
曼雲向前跑了幾步,在周愷的小牀前從背後攬住了杜氏的腰,瞬間淚下。
這一世,她想讓孃親和師父都能幸福地過下去,只可惜,她想要的。他們不要。
“雲姐兒!”,杜氏彎着嘴角笑了,她剛給熟睡的兒子掖好被角,身後就被女兒偷襲,讓她覺得很是開心。
曼雲的個頭兒已快到了杜氏的肩胛,很快,後背傳來隱隱溼意,讓她心中一驚。
“雲姐兒!”,杜氏慌忙地扳過了女兒的身子,捧着曼雲的小臉。大拇指的指腹心疼地推開了曼雲雙腮淚行。
“娘!”,曼雲索性不管不顧地撲進了杜氏的懷裡,哽咽地說道:“師父跟我講,他等明年三月後,想離開霍城了。”
曼雲說的是實情,但也心存了一點點僥倖。那一邊。她跟徐訥求過,讓他在臨行前跟杜氏再好好談一談,而孃親這兒,她也想賭賭是否杜氏會有一丁點兒的不捨。
“原來這樣呀!”,杜氏笑着將曼雲攬在懷裡,輕聲勸慰道:“男兒志在四方,你師父本就非池中之物,想要出去到外面走走也是好事。就象你的小羽哥哥,不也是一跟着玄霜出了門,就不想再回來?”
“娘!”。周曼雲仰起小臉,仔細看着杜氏,不一會兒就低下頭埋首在了孃親的懷裡,嚶嚶地細聲哭了起來。
母女骨肉相連,有些感覺錯不了。杜氏的態度。曼雲讀得懂,徐訥要走,她根本就不會留。
回到藏岫樓的路,是杜氏牽着曼雲一步一步走回去的。她還專門留在樓裡,幫曼雲篦了頭髮,試了浴水溫,才笑着拍拍曼雲的小臉蛋,轉身下樓。
“娘!我真的好羨慕你!”
幾顆寥落的星子掛在天邊,杜姍姍擡頭凝望着天空,剛纔爲女兒梳理頭髮時,曼雲含在嘴裡嘟噥的聲音彷彿還響着耳邊。
女兒所說的真正意恩,她明白。
新婚燕爾,提到燕州邊境不幸失夫的可憐女子,夫君周柘也曾說過,“姍姍,若是那天我走得早,是會樂意有人能接替我照顧你的。”
而在她中了金鴉暖之後,一直在身邊照拂着,幫着她從一根根手指開始恢復的徐訥,她也並非冷血冷情的全然無動於衷。
若是想改嫁,霍城的公爹,燕州的孃親哥哥應當都會寬容的支持。
但是,她不想。
首先,年邁的公爹要在江南同意媳婦改嫁承受的壓力,他爲曼雲姐弟弟的付出,杜姍姍撇不下。
再者,徐訥喜歡她不假,但他並不適合在江南老,有些男人的心思與野望,杜姍姍讀得出來。
更主要,她不想離開江南,曾經與心愛的少年郎約好要共聽潮同攬月的煙雨江南。
徐訥情真,就更應得一份完美無缺的感情迴應。杜姍姍自問做不到。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夫君周柘曾教過的句子,突然隨着星光清晰地映在杜氏的眼中,她不禁莞爾一笑,向着頭頂認不出是什麼星的星子眨了眨眼,關門鎖窗擋了逼人的寒氣。
臘月初一,桃花渡,北風送船歸。
北風送來的是順意船行趕在北方河凍前最後一批歸來的船隻。
“小羽哥哥怎麼還沒到呀!”,站在高維身邊的周慎,一臉糾結的焦急和興奮。
高維聞言,目光掃過人羣,自然地落在了穿着淡褐色直裰的周曼雲身上。在此前推三阻四不肯見薛素紈的女孩,今天很是主動地奔出了家門,這讓高維心裡多少有些不是味兒。
高氏有跟他與周慎強調過,不能將自家妹妹曼雲看得與薛家女那樣的商戶女子等同。因此,他想過,之前曼雲的不爽利可能也是因爲長輩們耳提面命地說過些什麼。
但是,曼雲一接到北邊來信,知道杜玄霜與徐羽將抵達的日期,就積極張羅着出迎。
被曼雲叫着舅舅的杜玄霜不過是五嬸杜氏的奶孃之子,而徐羽也只是徐訥這個前道士的兒子罷了,論起身份並不比薛素紈來得矜貴。
難不成。真如曾偶然偷聽一耳朵周家八姑娘周曼靜跟七姑娘周曼淑的抱怨一樣。被周顯嬌寵的周曼雲更喜歡和男孩子們一處呆着,並看不上其他的姑娘家。
卓而不羣是好,但要是因此倨傲了並不好。孃親就曾提過姑姑高蕙待字閨中時就常恃文才有些自傲,她與姑父會鬧到析產別居。除卻姑父荒唐之外,姑姑放不下傲氣也是主因之一。
可是,低眉順眼的女孩子真的沒意思透了。若是曼雲能稍改改就十全十美了。
高維的心猿意馬很快被一陣兒歡呼聲硬扯了回來。
由北而來的一行船隊,漸行漸近,打頭的一隻船甲上已有人將纜繩向着岸上拋了過來。
一道灰色的人影利落地躍到岸邊,一把撈起還晃悠着的纜繩。牢牢地將繩子盤在了岸邊的繫船樁。 шшш _ttκΛ n _¢〇
沒等上岸的搭板搭好,徐羽立時就從船上蹦了下來穩穩當當地立在了岸上,還算漂亮的身手和青春飛揚的面龐立時引來了岸上閒人的幾聲叫好。
“還是打把式賣藝的德性!”,周曼雲極爲不齒地評價一句,兩隻笑彎的大眼睛卻帶着笑,腳步輕快地向着徐羽站着的地方奔去。
“小子!身手不錯嘛,剛來的!”,徐羽大咧咧的拳頭搗在了剛纔系船的灰衣人身上,大方地表示着讚賞。
他本來想直接往看到曼雲等人的方向去,可一錯眼。發現了身手不錯的灰衣雜工居然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就忍不住地停下步子,表示了一下肯定。
怎麼用上他了?飛奔而來的周曼雲漸緩了步子,曬多了陽光吹夠了河風的徐羽再黑,她也認得,而他身邊正認真埋頭幹活的小雜工。她也認得。
從周府衣着光鮮擺着貴介公子派頭傲氣十足地離開的蕭泓正穿着一身半舊的灰色工服,按着工頭的呼喝跑前跑後。
遠遠看到曼雲,蕭泓特意停了一下,得意地咧嘴一笑,露了一口白牙,接着跟着卸貨的一堆人擠上了剛纔徐羽下來的那艘貨船。
“周慎!想死哥哥了!”,徐羽大笑着攬住了曼雲的肩頭,一下子就將她的視線堵得嚴嚴實實。
真正姓周名慎的男孩,緩下了步子,懊惱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堂妹曼雲這些年不遺餘力的擠壓下。他已成了半個透明人。
好在徐羽沒忘了他,一隻手放在曼雲肩頭的同時,另一隻手也搭在了周慎肩膀上,推着兩個孩子向着周家等候的馬車走去。
“喂!小四你怎麼搞得,哥哥離開大半年。你居然半點沒長,慎哥兒比你高多了!”,徐羽略有些不滿地哼着。
他說的小四是真周慎,雖然周慎大了曼雲半歲,但現在的個頭,卻是曼雲比他高出了三寸。
“叔說我的個子會在後面長的,現在先讓着她。等過個三兩年,我就跟你一邊高了。”。周慎仰臉笑着,歡喜非常。
跟着他一起出來的高維,被兄妹幾個無意地拉在後面。
直到要上車時,周慎才驚覺過來,紅透了臉對着跟上來的高維解釋道:“表哥,對不住,我是很久沒見到了小羽哥了。”
“徐家哥哥與六妹妹同車回去?”,高維壓低了聲提出質疑。他對徐羽與曼雲之間並不守着七歲不同席的規矩有些訝異。
“是啊!”,一臉笑的周慎隨口應了聲,就招呼着車伕駕車回程了。在他心中,從豐津起就一直叫着的小羽哥,就跟他直接喚叔的徐訥一樣是自家親人,根本沒覺出絲毫不妥。
“徐家哥哥多大了?”
“十七!比大哥還大上兩個月!”,周慎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
好奇的高維繼續問道:“恪哥哥明年就要娶妻了,他呢?”
“沒有呢,小羽哥也跟叔一樣挑得很,阿爺也拿他沒辦法!”
周慎眉飛色舞,很是賣力地講着徐羽的各種故事。對於表哥高維,他有着緣自血脈的親近,但是小時候從豐津起就管着他護着他的徐羽更讓他崇拜。
表弟難掩的歡喜,莫名地讓高維覺得有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