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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漉溼了霍城的青石板路面,隔窗所見盡是一片迷濛。
在冬天遇上了這樣陰雨連綿的天氣,若換了前世,必定是會在心中暗自埋怨着江南之冬的陰鬱潮溼,但換了個心境,看着細雨斜織,河岸泊舟,卻覺得煙雨江南很親很貼。
周曼雲坐在進元街尾一間鋪面的二樓上,撐肘看着霍城芳溪岸邊最大的渡口桃花渡。
霍城沿着芳溪兩邊建着屋舍,芳溪名溪,但作爲沱江的支流水量不小,經過修整的河面也寬,蜿蜒着匯入下游的翕澤,那兒是個大湖。
城中富貴人家,居於河畔或是有引了芳溪水到宅院附近的,大多都有着自家的私渡大小不一。城中也有攬客的船家撐着烏篷小船,沿着城中密如蛛網的水系行走停泊在簡易的岸點,船上有暇有閒的乘客是少數,多是爲了在水上運着貨物,比在路上搬弄要快捷省力得多。
但全城水深能泊了大船的就只有桃花渡,每一日都有着大船載着貨物從外而來,在桃花渡散開,再由着小船散諸各處。
曼雲所在的鋪名叫“順意船行”,原本就是周家的產業。
原本船行是由三房周楊打理的,但在去年時已由周顯主持着一分爲二。現有二十來條的大小船隻七三開,三房七,五房三。
給周楊的船現還在用着,但也輪流地進了翕澤的船塢進行修繕,爲着他日南下全州做着準備。
分給五房的船與船行,在外人眼裡是周顯對早逝五子的憐惜,但周家人心知肚明,這是老周顯專門給中了香零之毒的曼雲又添了一份嫁妝。有舊事新規壓着,周家人大都對此無有任何異議。
中中毒,裝裝弱。其實也蠻好的。
倚窗而坐的曼雲舒着眉眼,翹着嘴角,配着身上錦白色的男童裝,依稀也有幾分將要長成翩翩少年郎的架式。
樓梯的木踏步響起的咯吱聲響漸近,曼雲起身一望,正看見幾個店夥打伴的人簇擁着一個胖大的商人撐着傘走在了街上。
“二哥,可都談妥了?”,陪着曼雲坐在屋裡等消息的白露喜笑顏開地打了門,迎進了一臉如釋重負樣兒的杜玄霜。
杜玄霜使勁地點了點頭,走到曼雲坐着的桌前。攤開了手上拿着的一紙契書。
“我就說玄霜舅舅會做得很好的!”,曼雲也不去看,先徑直給着初試牛刀的杜玄霜塞了個蜜棗。
從去年七月起。杜玄霜就跟在周楊身邊學着打理船行事務,爲接管做着準備,但離了周楊的協助,簽訂合約,今個兒卻是頭一次。他自覺比打仗。砍人頭要累得許多。
“其實這單子,順意也掙不下什麼錢。”,被曼雲和妻子死命誇了半天的新任杜掌櫃,撐不住地在臉上添了兩坨紅。
“我們又不爲掙錢!”,曼雲笑了,兩眼彎成了月牙。
“嗯!我們這就回去給奶奶報喜去!”。白露也使勁地點了點頭。
新籤的約,將帶貨北上,行到平州。而後。順意船行會將部分人手留在那兒設上個點,再行南返。對於一向生意南拓的船行來說,這也算是往北扎的第一點。
“藉着人家的生意光明正大地扎回北地。然後再往北邊各州攬些南下的活計,就能自然地在濟州與將軍派人南下扎的點接上了。”,把生意當了偵敵之舉。杜玄霜說起話來,就自然了許多。
曼雲摟住了白露。一大一小指着杜玄霜,笑得不可支。
“這家做糧草的昇平號,掌櫃的姓高,夥着幾個同鄉義兄弟由北至南開了幾家分號,倒騰着南北貨物。眼光倒是極刁鑽,運河還沒完全修竣,就打起了一路由南向北船行運貨降低了成本的主意……”
坐在回周家的青蓋馬車上,白露捏着封裝好的契紙,小聲地倒着她所知的信息。
“昇平號的高老闆,就是去年第一個主動把三叔籤的陰陽契交給阿爺的那個?”
當日姓高的是借送弟弟周愷滿月禮,與阿爺見了面,泄了底的。而且高掌櫃名維明,字希亮,與高維居然就差了一個字,這讓曼雲對他的印象大打折扣。
“妗妗,您讓玄霜舅舅跟着高掌櫃時,小心着些。那人表面看着憨胖,但卻鬼精……”,曼雲放下手中抓着的車窗簾,細聲地提醒着白露。剛纔僅掀了一縫的車簾,正好能看了高懸着昇平號匾額的門面。
車轍悠悠地劃過進元街,待車影轉了彎消失不見,原本昇平號二樓的半扇木窗也關了起來。
“那個跟在杜家娘子身邊的小童是周家二房的嫡子周慎?”,高維明摸着圓圓的雙下巴,眼睛笑眯成了一條縫。
“她們早上過來,在順意船行門前下車時,小的聽船行的攬貨店夥說的。”,一個精瘦的手下束着雙手,恭敬地答道。
“杜玄霜是五房杜氏的孃家人,不說姓氏,那股子兵味也瞞不得人。小夥子也長得結實,看着跟我老高當年也差不離……只不過咱馬放南山三十年,如今已是髀肉橫生,腦滿肥腸了……”
胖胖的高掌櫃拍了拍自個兒肥油油的肚子,惋惜地長嘆了口氣,轉而很肯定地道:“那是個假小子,五房的六姑娘,杜老虎的外孫女兒!”
“雖說杜老頭爲人不咋的,但要在南邊霍城裡能這麼膽大包天穿着男裝晃當的,除了他家的,也不做二人想。”
反覆地在室內來回踱了幾趟,高維明才下了決心,差人叫來這一次要跟貨北上的心腹。
低語的交待,讓領了命的手下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道:“掌櫃的,這樣做,我們會賠本的!”
“賠本?賠你個頭!”,一隻肥肥的巴掌橫空拍在了手下的脖頸上,高維明恨鐵不成鋼地道:“盧鷂子!來了江南,你還真把自己當生意的。你想想當初北邊何必千里迢迢送了禮來。讓我們找機會送進周家五房?”
“爺有意要通過周家五房,探着動靜……”
“也許是爺早料到了周家會與杜家勾搭着,弄着從江南到燕州的通路。若我們這次給杜家的人提供些便利,他們的路子,以後也能趁着用了。然後,再遣人回燕州……”,跟手下人天馬行空地猜度了半天,想到能重回故土的高維明,眯起了小眼,越發興奮。
高維明立在書桌旁。胖乎乎的手指抓起了一枝細筆,刷刷地寫下一大片字,按着特定的密信寫法。跟北上沿線的結義兄弟們通報着此次生意要注意的事項。
一條原本沒有計劃過的通路,被帶着幾分孩子氣的意外,緩緩地扭了軌道……
回到周府的曼雲,先回了自個兒的院裡換了衣裳,吃了些點心。無所事事地發了下呆,才估摸着將到哺時,躡手躡腳地走進了祖父的耕心堂。
比之越來越卯着勁兒讀書的兄弟姐妹,周曼雲明顯是最懶散的一個,常常託病。而她看好了大家都散學了纔來耕心堂,也只是想跟阿爺報備下順意船行的事情。
“老爺還在跟大哥兒幾個在裡面談事!”。一臉就滿臉褶的周貴寧揮退了邊上的幾個小廝,將曼雲讓到了書房外間。
“那我先回去吧……”,曼雲甜甜一笑。作勢欲走。只是作勢,室內隱隱傳來的聲音,她很感興趣。
“六姐兒也進來吧!”,室內的周顯顯然聽到了周貴寧的招呼聲,停了正在講述的聲音。
大堂哥周恪挑了簾。曼雲矮身鑽了進去。
“跟只老鼠似的!”,待曼雲一靠到身邊。周顯立時皺着眉,輕聲嗔怪。
祖父看着在怪着六姐兒,實則最疼的就是她。就這會兒,一室之內只是幾個已上了十歲的大男孩,可阿爺卻讓雲姐兒一個女娃進來。周恪心下了然,但不嫉,比之其他姐妹,曼雲得到偏疼也是應該。
在祖父身邊的凳子上坐下,曼雲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正隨意攤開着的兩份聖旨。
本應供之於祠的上賜之物,就這樣擱着,明晃晃地張揚着周顯輕慢的態度。
“雲姐兒正好在這兒聽着。你們繼續說說,爲什麼永德十五年先帝之旨與這份剛收到的當今旨意中中,你們五叔的死因並不相同?”,周顯抓着曼雲的小手,輕聲地問着眼前的諸孫。
年輕之時,周顯將兒子們的教養之事都丟給了謝氏,結果付出的慘痛代價不可想象。世上有賢母,但不是每個母親都能將兒女教好,周顯也不敢自誇着自個兒現在教孫手段更好些,但他也盡力想讓孩子們想通些事情,不要再象長子一樣只是個遵從長輩權威意願的應聲蟲。
曼雲的小手偷偷摸向了已聽過的兩份聖旨。周顯看着,將兩捲紙向着曼雲的方向推了推。
“永德十五年之旨寫着,五叔身故是趕上樑王在大慈恩寺遇上南召餘孽行刺,而今上的旨意中講的是晉王欲謀帝位派出的刺客……應當是,是事隔了年餘,查出了實情……”,周惕的聲音輕聲響着,透着幾分沒底氣。
周顯淡淡地笑着,搖了搖頭。
“永德十五年時,先帝病重,爲確保南北疆的安寧,因此隱了晉王謀逆事。現而今,陛下已將晉王褫奪王位,囚于禁中,所以纔將真相詔告天下……”
“會不會,也有可能兩個旨意是反過的?”,另有聲音微不可察地吱了一聲。
幾個兄長的討論在周顯的縱容下越來越激烈,也越來越放肆。
周曼雲不禁瞪大了眼睛。因着前世的經驗,有些懷疑早已在她的心頭轉了無數次。但象阿爺這樣攤開了讓兄長們議論,還是讓她有些吃驚。
“不是所有記錄在史書的都是事實,天子也並非永不會犯錯。昔日先祖文德公曾有言,士大夫與國君共治天下,君賢從之,君不賢則棄之。爲臣者忠於國,而非爲一族一姓的家奴……”
周顯娓娓而述的總結,讓周家的幾個兄弟聽着直髮愣。
曼雲也呆住了……